让城市留住工业记忆
把工业遗迹作为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这样的呼声还只是较近以来的事情。然而它们已经传遍几乎所有那些经历过工业化或发展过工业活动的国家。
工业遗产的重要性基于两个主要价值。其一是,作为人类社会变革时期的工作领域和日常生活的见证。另一价值是作为一个文献档案它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人们在这个阶段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
工业和工作遗址并不像艺术品一样可供赏玩,它也不具有传统意义上很高的古旧价值。工业遗产由生产遗址、工人们的住房、所用的运输系统、社会生活遗存等组成。
工业遗产保护运动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英国,今天在每一个有一些工业化经历的国家都可以看到。对很多市民来说,工业世界简直遥远得如同任何一个历史时期。
荣巷老街全长约300米,呈S状,当地人说是“龙”形。
每天清晨,78岁的胡寿松都会坐在无锡第一棉纺织厂(原无锡申新第三纺织厂)厂部办公室里,整理史料档案。60多年来,胡老从无锡申新第三纺织厂的“练习生”成长为“总工程师”,也成为了见证无锡近代工商业发展的“活字典”。在他脑海里,历史宛如潺潺流淌的锡城古运河水般清晰。
荣巷的近代建筑是历史凝固的艺术缩影,是一本反映荣氏家族发展壮大乃至中国近代民族工商业繁荣的生动的教科书
“1943年,荣德生先生亲自考试后,把我招到‘申三’当练习生,那年我15岁。”胡寿松娓娓道来,“那时,练习生必须和工人一起下车间劳动3年。因为荣老板早年不懂技术,吃尽了工头的苦,所以一定要让自己培养的管理人员精通生产的各个环节。”
作为当时国内赫赫有名的面粉大王和棉纱大王,荣家企业遍布大半个中国,全国有80多个分支机构。穿梭在近百年前建成、如今仍在使用的车间内,胡寿松告诉记者,“在许多人眼中,工业时代留下的东西是落后的、污染的。其实,工业遗产是工业文明的体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历史状况和技术水平。”“1948年创办的开元机器厂,技术力量强到现在的普通企业都无法企及。研发人员占总职工数的10%,20多个工程技术人员,其中有6个是国外留学归来的;3位博士,3位曾担任过大学教授。其中两人在1955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1年,工厂研制生产出了我国第一台2米立式机床,成为解放以后我国在国际博览会上得奖的第一台机床。”
江南大学荣氏研究中心主任陈文源教授告诉记者,荣德生曾把自己一生的事业和责任归结为两项,一是创办工厂企业,发展民族工业,谋求国家富强;二是致力于公益事业,改善社会环境,谋求民众福利。他尤其重视发展教育事业,把建立学校、培养人才、提高民众思想文化素质,看作首要任务和联结两者的桥梁。这也是近代许多爱国实业家的抱负和梦想。
1906年至1952年间,荣德生创办了公益小学以及公益工商中学和私立江南大学等学校。胡寿松回忆,“公益小学不仅在无锡地区被公认为私立小学的模范,多次受到地方政府和教育行政当局的表彰,而且在江苏省乃至全国,也颇负盛名”。1919年开办的公益工商中学,是一所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招收高小毕业生,读一年预科后,分工、商二班,学制三年。著名科学家钱伟长、经济学家孙冶方等,都是工商中学的学生。另外,荣德生还在企业中创办了职工子弟学校和工人夜校、女工养成所等职教事业。
从陈文源参与选编的《荣德生与兴学育才》一书中了解到,1916年,荣德生还创办了大公图书馆,成为当时无锡地区最具规模和影响的私人图书馆。1952年荣德生去世,遵照遗嘱,家属将图书馆全部藏书3千多部(包括几十种“善本”)、5万多册捐赠给无锡市图书馆。据统计,仅为办公益中学和大公图书馆两项事业,荣德生和其兄长共投资达一百万银元,并以茂新面粉厂下脚麦灰收入捐作常年经费。
漫步在荣巷老街,老居民们告诉记者,近百年来这里变化不大,只是繁华不再。位于67号的剃头店,百年来依旧坚持着当初的行当,开业之初的八面水银镜子,虽锈迹斑驳,仍可照人。前来剃头的客人识得眼前的“老货”,大多会对着镜子多照上几眼。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教授阮仪三认为,荣巷的近代建筑是历史凝固的艺术缩影,是一本反映荣氏家族发展壮大乃至中国近代民族工商业繁荣的生动的教科书。其至今仍基本保存完好的近代建筑群落在整个中国也不多见。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开发价值甚至优于乌镇和周庄。无锡市副市长麻建国告诉记者,按照“修复为主、修旧如旧”的原则,注重历史建筑与周边建筑的一致性,此次荣巷街区的整修规划总保护面积达43公顷,主要包括无锡近代工商业发展历史展示区、荣氏家族史展示区等。
在我国,工业遗产主要分布在沿海城市、内地特大城市和工业基地城市中,尤以上海、天津、青岛、苏、锡、杭等地最为集中。截止到2005年底,全世界共有22个国家的34处工业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占现有812处世界遗产的4.2%。但目前,我国还没有一处工业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在城市建设的浪潮中,这些占据中心位置的工业遗产往往是开发商最容易拆毁的对象
“工业遗产不仅为我们留下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遗存,透过物质背后,我们更应该看到近代工商实业家们勇于开拓创新、兴业报国,为江苏乃至中国民族经济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因此,我们要像对待历史文化遗存那样对待工业遗产,让这种独特的‘工商文化’在新时期发挥应有的作用。”无锡市市委书记杨卫泽告诉记者。今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这位“有心人”与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一拍即合,商定在无锡举办高峰论坛,倡导工业遗产保护。
2006年4月18日,中国工业遗产保护论坛在无锡召开,形成了国内首个保护工业遗产的《无锡建议》。
走进本次中国工业遗产保护论坛的主会场——无锡北仓门生活艺术中心,扑面而来的怀旧气氛里,油画展、家居创意展、咖啡厅、酒吧等后现代设计浑然其中,二者结合又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创办人郑皓明、郑皓华兄妹告诉记者,从国外回到家乡,一次在运河边散步时发现了这个被闲置的蚕丝仓库,想起国外流行的“SOHO”概念,就把它租下来,进行保护性修复改造和利用。如今这里已成为无锡新的文化时尚地标,也是无锡保护工业遗产的代表作。
“我国的工业遗产保护尚处于起步阶段,无锡可谓开了个好头。”单霁翔认为。仅今年,无锡实施对民族工商业遗存的保护规划就预计投入3亿元。先后邀请了清华大学、同济大学、东南大学等高校专家,对荣巷等5个历史街区编制了系统科学的保护规划。
但是,工业遗产保护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在城市建设的浪潮中,这些占据中心位置的工业遗产往往是开发商最容易拆毁的对象”,无锡市文化局局长朱建平说。几年前,在无锡火车站站前广场的改造中,独具历史文化底蕴的无锡商会旧址,差点被开发商的推土机铲平。后在文化局的建议下,开发商尝试将它改造成“翰林轩”酒店,如今生意出奇地好,成了站前广场的一大亮点。2000年,无锡市政府出资近亿元对具有百年历史的茂新面粉厂进行资产置换、厂房修缮,在此建立“中国民族工商业博物馆”,今年年底即将建成对外开放。
在实地考察了无锡的工业遗产后,来自其他城市的文保工作者不由感叹,“无锡的工业遗产保护,已初步形成了‘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多方互动’的良性循环。”目前,无锡市区已拥有48处市级以上文保单位的近代民族工商业史迹;在最近完成的《无锡市工业遗产保护名录》中,无锡第一棉纺织厂、庆丰股份等78处工业遗产名列其中。而杨卫泽在《珍惜百年工业遗产,铸造工商名城之魂》的演讲稿中提到的“五大工程”,赢得了专家的一致赞成,称其“显示了无锡在工业遗产保护方面的长远目光,值得其他工业城市借鉴”。“五大工程”包括构筑一条具有地域特色的工业遗产人文景观带,使古运河两岸数十家各类工商企业得到全面保护和利用;建设中国民族工商业、乡镇企业两大发源地专题博物馆;选择三大历史厂区,进行以产业结构调整为重点的功能置换,创办艺术设计园、工业设计园和文化产业园;利用工业遗存,建设无锡历史上享有声誉的四大支柱行业博物馆(米市、纺织、丝绸和钱业);在江阴、宜兴、锡山、惠山、滨湖区等5个市(县、区),分别选择1至2家历史较长、影响较大、遗存保护较好的乡镇企业,实施工业企业的整体保护。
“失去记忆的城市”无论如何不是我们“理想中的城市”。工业遗产作为城市近现代化进程中的特殊遗存,是“阅读城市”的重要物质依托
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曾在北京市规划局、首都规划建设委员会等单位主持工作,长期致力于城市规划中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与实践。他认为,发展经济是当今世界的“主旋律”,这本身无可非议,但是“失去记忆的城市”无论如何不是我们“理想中的城市”。工业遗产作为城市近现代化进程中的特殊遗存,是“阅读城市”的重要物质依托。认定和保存有价值、有特点的工业遗产,并加以合理利用,对于维护城市历史风貌、改变千篇一律的城市面孔、保持生机勃勃的地方特色,具有特殊意义。
“与许多国家相比,我国工业遗产保护滞后近20年。每时每刻,我国现代工业都面临着技术更新和更替、转产和现代化,在这种大背景下,工业遗产保护带有抢救性意义,尽快制定我国工业遗产保护战略事关重大。”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教授阙维民在多个场合呼吁。
“观念是工业遗产保护最大的‘拦路虎’。”武汉市考古所专家李永康坦言,“工业遗址陈旧过时,应该退出历史舞台”,这一普遍存在于城市建设和规划决策层的认识,导致的最直接后果是工业遗存人为地被消灭。而目前文保界重“文”轻“工”,也导致一些工业重镇至今尚未启动对工业遗产的保护。有专家毫不留情地举例,我国某直辖市的朝天门码头,处于两江汇合处,从石阶到吊脚楼,都是独特的“城市名片”,但该市却将其拆除后兴建了城市规划展览馆。“将一个城市的象征改造成宣传城市的窗口,实在是一种戏剧性的对比。这是一种真正的资源流失。”
保护主体不明确,没有资金来源是工业遗迹保护面临的最大难题。专家认为,搬迁、转产的企业,不少都是身处困境的国有大中型企业。转让土地使用权,用转让金安置分流人员,偿还债务,开辟新途径,几乎是这些企业的唯一出路。而使用权转让后的土地,绝大部分被开发成了房地产。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本应得到妥善保护的工业遗产被轻易地抹平了。
随着专家呼吁,我国已有不少城市显示出在工业遗产保护方面的努力。作为世界上屈指可数、尚在营运的老式窄轨蒸汽火车——四川犍为县“嘉阳小火车”,今年4月18日被乐山市政府正式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作为当地的“工业遗产”加以保护。青岛啤酒厂早期建筑、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导弹卫星发射场遗址等9处近现代工业遗产入选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被改造利用的鼎昌丝厂的蚕茧仓库。
保护并非“一刀切”。清华大学教授张复合表示,由于工业旧建筑数量庞大,质量参差不齐,不能“一刀切”地全部进行保护,而是应有选择性地对部分无保护或利用价值的产业建筑进行拆除,保留的产业建筑也应分级进行区别改建、保护利用。“如果能够通过仔细甄别、翻新、包装、重组等模式,将旧的工业建筑保存于新的环境当中,而不仅仅是用单纯的习惯性方法推倒重来,并按照当代的功能需求进行再设计,创造出既属于现在和未来、同时也记录和体现过去工业成就的空间形态,将会使得新建区域熏染一定的文化气息。”长期主管文物保护的苏州市文广局副局长陈嵘补充道,“像北京的798厂,原是国营北京第三无线电器材厂,现在成为了一个艺术家聚居的村落,这种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电子工业史与当代艺术史的戏剧般对接,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化景观,产生了时尚的力量,‘798’已经不再是一个工厂的编号,而成为文化象征。”
同样,改造并不意味着“面目全非”。同济大学副教授张松认为,虽然对产业建筑进行改造是值得肯定的保护方法,但在改造中需要注意一定的“度”,应在改造过程中留下工业文明的遗迹。郑皓明、郑皓华兄妹在着手改造无锡北仓门蚕丝仓库时,也曾遭遇类似的难题。“由于是1938年建造的木质结构的房子,年久失修以至渗漏。我们严格遵循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原则,给屋顶全部做了防水处理;同时为适应现代需求,6000平方米建筑内全部实行无线网络覆盖,地底下都铺设了音响线路,但外表一点都‘不破相’。”
就在这个别具一格的论坛主会场内,专家们通过了《无锡建议》。《无锡建议》将工业遗产定义为“具有历史学、社会学、建筑学和科技、审美价值的工业文化遗存。包括建筑物、工厂车间、磨坊、矿山和相关设备,相关加工冶炼场地、仓库、店铺、能源生产和传输及使用场所、交通设施、工业生产相关的社会生产场所,以及工艺流程、数据记录、企业档案等物质和非物质的文化遗产”。《无锡建议》的通过,第一次从政府和科研单位的角度将工业遗产作为单独一类列出,进行专门的保护和利用。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张柏告诉记者,“在国家文物局‘十一五’期间将要进行的第三次文物普查中,工业遗产将被列为重要普查对象。目前国家文物局也在会同相关部门制定工业遗产保护方面的相关政策规定,对工业遗产的利用将出台相应的管理办法。同时加紧在全国范围内抓几个试点城市,像无锡就完全有资格成为一个试点。”
延伸阅读
目前,国际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已对保护工业遗产给予了应有的重视,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委员会曾在俄罗斯北乌拉尔市召开大会,发表了对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北乌拉尔宪章》。一些专门从事工业遗产保护的组织机构如国际工业考古学会、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委员会也应运而生,越来越多的矿场、工厂、冶炼场和制造厂跻身世界遗产名录之列。
工业遗产具有社会、技术及美学三方面的价值。就社会意义而言,它是对普通人生活记录的一部分;从技术与科学来说,它对制造业、工程学及建筑学发展史的研究工作意义重大;而那些高品质的建筑物、设计和规划往往也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
国际上开展工业遗产保护比较早的国家,其保护手段基本有五种形式:将其改建为专业博物馆、主题文化公园、社区历史陈列馆、文化艺术创意中心和原生态保护。如:
英国铁桥谷工业旧址
该旧址于1980年被辟为工业遗产旅游地,198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形成了一个占地面积达10平方公里,由7个工业纪念地和博物馆、285个保护性工业建筑整合为一体的旅游地,目前每年约有30万人参观游览。
德国鲁尔工业区
这里曾是中学地理教科书内容的一个典型实例。这个有着近200年历史而污染严重的老工业区通过改造得以复活,以“亨利钢铁厂”和“关税同盟”煤炭-焦化厂最典型。亨利钢铁厂位于哈廷根,建于1854年,1987年关闭。目前已改造成为一个露天博物馆,其最大特点是使儿童可以参与并在其中废弃的工业设施中开展各种活动,这样就吸引了众多的旅游者。
德国埃森矿区
1847年运行,1986年停产,2001年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昔日的运煤火车被改装成游览工具,可参观地下矿井,矿区内部的废弃铁路和旧火车车皮有时也作为当地社区儿童的艺术表演场地。焦炭厂基本保留了下来,部分改成餐厅、儿童游泳池,也可举办会议和活动。环境问题解决了,工人就业问题解决了,工业遗产得到了保护和再生,老工业基地重新焕发出青春。
工业遗产还是一种教育资源。美国纽泽西州的一项工业遗产保护的培训课程就以当地一座建于1863年的前工业时代的磨坊作为教学基地,课程接纳所有对工业遗产保护有兴趣的人,有关专家不仅传授专业知识,还指导参与者进行大量实践操作,在保证这些工业遗存继续使用的同时,加强了宣传与展示。这种培训在欧美国家颇为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