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彤:不仅仅是建筑
关于建筑:与环境的对话
记者:化学工业出版社是您的代表作品之一,请谈谈当时的设计思路。
崔彤:化工出版社离北京的中轴路比较近,在青年湖公园旁边,是在废弃的印刷厂厂房基础上改建的。中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个工业发展的年代,曾经快速地建设了一批标准化、工业化的厂房。这些工业遗产和建造经验,对于当代建筑来说依然是一笔财富。它记录了人类的进步和发展,是城市文明进程的见证者。因此我们的思路是保留工业建筑特有的精神结构和气质,具体做法是剥掉墙面、露出结构,向工业建筑致敬。
记者:出版社的设计应该与书有关吧。
崔彤:是的。办公楼在公园一边,周围树木茂盛。建筑本身由混凝土建构,体量庞大、形态粗野。我们不希望它成为公园中的庞然大物,而是希望它与自然和谐地对话。所以我对这个建筑的设想就是“森林中的书屋”,有童话的意味。冬天的时候窗户被全部关上,建筑一片寂静;夏天的时候则是另一番景象—开敞的北立面最大限度地与外界沟通,开启扇、绿色百叶窗以及空气缓冲层设计,好像枝叶繁茂,一片郁郁葱葱。
建筑立面的“条码”,有时像一个巨构的书架,倒是增加了几分“书”的厚重。最有趣的是我们发现,机器“生产”的印刷品转化为思想“活动”编辑,有着相似性的“加工流程”。这一特殊性暗示着活动行为的转变—设计过程转变为“编辑加工”过程。做设计像是在做“改编”。
记者:关于建筑材料,有人形容您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建筑师,有些材料别人还在琢磨能不能用的时候,您已经用它将建筑建起来了。
崔彤:大概说的是那些预制混凝土板、空心板,用悬挂的方式做成建筑的立面。目的是再现工业化加工及工业化装配的过程,用单一预制构件的排列组合装配出并不单一的产品。刚开始这些构件表面太光滑了,就故意让工人砸得粗糙一些,表现一种“粗鲁的诗意”,让人体会工业时代的那种“机器般的铿锵”。
记者:您早期的作品中有一个较为放纵的小建筑,请谈一下那个叫做太伟高尔夫俱乐部的设计。
崔彤:城市中的建筑,大都要规规矩矩的,像“穿西服打领带”,太刻板。终于有机会做一个撒野的房子,而那个建筑算是一个自由、放纵的建筑。我设想要结合山的脉动起伏,让建筑成为第二自然;同时建筑还要有力量感,如同打高尔夫,会在瞬间积蓄能量,把球打出去。爆发力和速度感,也是我在建筑设计中一直所追求的。于是,建筑自由散落在山间,没有正南正北,随意、自然。
关于思想:理性与感性的结合
记者:一面是科学、理性、秩序,一面是艺术、感性、自由,这种矛盾冲突在现实设计中是怎样实现的?
崔彤:我们现在做的建筑好像既不科学,也不艺术,建筑始终是徘徊在两者之间的。
说到理性和秩序,有的建筑师把秩序作为一个准则,作为方法论。这种经典的法宝我们至今一直在延用。但必须承认,“秩序”的观点和原理也存在于发展过程中。而“无序”就如同一个掉在地上的散碎的盘子,充满了一种不可预知的随意性。其实在自然社会中,无序和自然状态是常态的,世界是有序与无序的统一体。自由和自然并不代表无序,自由的极端状态是无序,无序和有序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两者的融合,让人心动。
记者:中国传统建筑很讲究秩序感。
崔彤:中国建筑秩序与中国的文化、社会、封建礼仪是联系在一起的,如北京城长7.8km的中轴线就是封建帝都秩序性空间的代表,故宫严谨的院落组织、节奏变化的空间序列,对帝王来说就是一种秩序。今天,我们可以从中去吸取空间组织的积极要素,如空间的结构、时空的节奏以及轴线与对位关系等。中国空间的潜在秩序源自于朴实的自然观,同时也与节气、时间、天文学、哲学相关,当我们身处中国园林中,无论是皇家园林还是私家园林,都能体会出师法自然的秩序。其实某种意义上讲园林设计和绘画是相通的,区别只是用一个园子还是一张纸来表达人的胸怀和情绪,中国园林实际上是自然秩序和理想空间的结合。
用一个园子还是一张纸来表达人的胸怀和情绪,中国园林实际上是自然秩序和理想空间的结合。
记者:您怎么看吴冠中的水墨画?
崔彤:从构图来说,他已经达到了秩序与无序的完美结合;从技法来说,他融合了西洋画和中国画的精华。西方讲究视觉,东方讲究意境,他使二者碰撞、交融,恰如其分地通过三维视图表现意境。我看过他的《向日葵》,跟梵高所表现的躁动不同,他塑造了一种踏实的画面效果,运用向日葵生命的肌理表现出数字化的感觉。他还用分型学的方式刻画江南民居,各种黑白灰的元素结合抽象、凝练,白墙灰瓦包含的点线面极富情趣。风景本来就如画,吴先生的画面组织使其既有平面化、秩序化,又有空间层次感。
记者:平面本身是二维的,但中国画原本就是有空间的。
崔彤:然而对于一座建筑而言,只有画意是不够的。建筑毕竟不是艺术,一定要有实用功能,如果把其做成纯艺术作品,代价无疑是惨重的。有的建筑太关注形式本身,譬如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设计,它的内部空间不利于画作的陈列和展示,从某种角度讲,其已经蜕变成了一件雕塑、一个作品。建筑形态至少要体现出内部空间的需求,只有这样才能达到高水准。从另一个角度看,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美丽在于它激活了那座城市,这是另一种胜利。
记者:您在中国美术馆新馆的设计中是如何表达这种内部空间的?
崔彤:中国美术馆老馆是一个典型的“品”字形内部空间,作品的展示有开端、起伏、高潮和回归,参观的人可以转一圈回到原地,形成时间和空间的视听表达。在新馆设计中,我设计了一个秩序轴,可以使参观者不会迷失方向。参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串联式,像穿糖葫芦,从A走到B,再到C,到D;二是并联,不必走到ABC,可直接到D。无论是串联还是并联,建筑师都要营造一种能够让人认知的空间。这种古典的空间秩序并不是适用于所有的建筑,但很适合展览空间。
记者:还譬如博物馆?
崔彤:是的,博物馆设计也如此,建筑师要努力设计一条随着人的动线,不要让参观者随意乱走(当代艺术展除外)。这种感觉就如同穿越故宫一样,参观者一定是沿着轴线走,到三大殿的时候会有高潮的感觉。而那最高潮的地方一定是最隆重、最重要的。比如我们做的美术馆二期,被有意设计成运动空间,时空艺术成为主题,使得“走建筑”、“读作品”成为了可能。具体的体现是将三层的展示空间以大台阶和坡道组成连续的整体,由于展厅的大台阶创造出了与平地不同的行进感,此时行于缓缓的台阶观赏立体的雕塑,犹如漫步宫殿品味着艺术作品,徜徉在艺术的海洋之中。
事务所与设计院:出发点不一样
记者:设计院和事务所的工作方式有什么差别呢?
崔彤:其实我觉得做事务所和设计院都能做出好的作品来,也可能做出差作品;只是背景不太一样,出发点不一样,也就造成工作方法有很多差异。有的人是先要名,然后得利;有的人是先得利,有了一部分钱,再做自己的事务所,他的事务所是和自己的前途捆在一起的,所以一般会非常谨慎,扬长避短,作品也往往更精致。但是当前设计院和事务所的差异性在慢慢减小。其实我很关注设计单位中的生产型设计。把项目做完换取金钱,那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特简单,就是不把设计当作谋生的手段,它是一种乐趣,只要我做得开心,不论建筑大小,这是其一;第二是我总希望在做项目的同时有些研究性,我希望把其作为课题,这样做起来相对时间比较长,反复也比较大,然后将研究成果反馈给学生。现在的我还无法实现,因为我五分之三甚至更多的精力都是为了整个设计院的生存,自己的理想就会大打折扣,这也是我的困惑。每个体制都有自己的优缺点,只要能够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让你觉得有个性的东西,就非常难得了。而我的设计许多时候是不入流的。
关于流行:不一定“潮”的就是好的
记者:什么才是入流?
崔彤:用时尚的话说,入流就是符合现在的潮流,譬如21世纪欧美流行的导向和风向标。这种风往往多向,东西南北都有。一股强风是Zaha Hadid的非线性设计;一股是Pierre de Meuron、Rem Koolhass的表皮主义(并不是真的就只做表皮了,他们可能只是厌倦传统的表达方式);一股是安藤忠雄等的混凝土建构,看上去很朴实;一股是妹岛和世的那种超轻、超白、超透风格;一股是Werner Herzog的禅意风,这是一种新地域的感觉。然而,无论是哪种风,你如果不刮就不入流,其实这也是一种方向。风刮得越凶越要看清方向,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从欧美风到后现代,我仍坚持自己的想法,在项目来了之后用最适合的方法解决问题,但可能会缺少新锐的个性。这些风其实都在慢慢地影响你,那东西不可以成为你,但可以成为你的营养,然而你要靠消化才能吸收,不能是拿来主义。
记者:个性的建筑也未尝不好。
崔彤:对于个性我并不反对。我曾经不太喜欢Frank Gehry的作品。若干年前,他还在南加州建筑学院做院长,我感觉他的东西就像破烂拼接起来的。据说他做设计时就是把模型先拿过来,砸掉这一角、那一角,然后联接起来,再砸碎,再联接,也许这就是解构主义的特点。Gehry早期的作品有些无序的生硬,比起那时,我更喜欢其现在的作品,无序当中有序,尤其在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中有一种强烈的语言,犹如舞蹈,婀娜的姿态中有一种高级的秩序。Zaha Hadid的作品有一种内在的力量,那种潜在的力量是一种高级的智慧。Zaha出生于巴格达,战争风云中凝炼出特有的气质。身份是女性建筑师,专业是数学,感性与理性交织,外柔内刚,这一切使其数字化的创作几乎完美。她把各种元素极富诗意地叠加到一起,建筑外形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它所遵循的是一种自然界的规律,这种规律往往被建筑遗忘。她的建筑很美,那不是华丽的洛可可,而是一种速度的涌动,这种涌动中蕴含了潜在的数学逻辑。Zaha很反叛,但这种反叛绝不是表象的东西。许多人学习Zaha只是学习其反叛的形式语言,其实Zaha设计的真谛在于她能够对传统建筑提问,然后找到一种独特的答案。我在设计时也会困惑,设计的难点最终都集中在三角级数等的数学问题上,也往往因无法解决这些问题而改变设计的初衷,有时假想自己真该当数学家。
记者:Zaha的设计可以解决许多传统建筑无法解决的问题。
崔彤:是的。举一个例子讲,原始石器时代人类有房子吗?人类简陋的居所必定不是六面体等几何形的,而是自然的原始形态。但那时的人一样可以生活,而且活得更自然。譬如,人想靠在某地,他一定希望那一点是舒适圆滑的,这是符合人体工学的,这一点,数字化建构可以做到。Zaha运用科学的方法解释原始的空间关系,她运用过去的思想去融化未来,既是前卫,又是回到过去的生活。去重新塑造一种社会与人的原始状态的社会与空间关系,这种空间不是说玩式的空间感觉,而是一种真正的空间。
关于电影:与建筑最接近的艺术
记者:再谈谈电影。
崔彤:我觉得最接近建筑的艺术不是绘画,也不是音乐,而是电影。绘画是二维空间;雕塑是三维空间,可是雕塑空间不能进入其中,只能从造型语言来说,也只有造型语言可以和建筑相比。西方的建筑是石头的,西方建筑史就是石头的历史,砖石砌筑的极具雕塑感。而真正的建筑必定是在漫步其中才能感受的。有一本书叫做《建筑空间论》,作者是Bruno Zevi,他认为时间是建筑的一个向量,四度空间就是这样产生的。如果拿电影的特征和建筑的特征相比的话,就能发现太多的相似之处了。我觉得最重要的两点: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空间。建筑是时空的艺术,中国叫宇宙并提,时空一体。大量的实例证明中国建筑的原型就是时间空间的原型。电影也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一种艺术,一个是视,一个是听。
记者:但四维中的时间这一维度能解释清楚吗?
崔彤:四维就是你体验建筑的时候,你必须要有运动。运动就必然与时间关联,无论是体验建筑还是在建筑中移动,工作、学习、生活,都会有这个时间的概念。一张照片,是刹那间,没有时间;一个雕塑,是刹那间,没有时间;但只要是镜头移动就不一样了。在建筑内部穿行的时候,一定是步移景异的。说起视听艺术,拿电影做比较,意义在于很多方面。
比如其中之一就是电影的结构。电影是在讲述一件事,无论是纪实片还是文艺片。我们的建筑从文学当中也学到很多的东西,小说、诗歌、散文、戏剧都可以影响到建筑。电影是将文学化、诗歌化的东西完全变成了形象化的事物,因此具有很强的艺术效果。这种整合的形式就如同艺术化的建筑一样,但是这个系统是很庞杂的。另外一个就是电影当中采用的蒙太奇手法。A+B并不等于A+B,而是等于C。也就是说两个镜头叠加起来就可能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不同的镜头在叠加的时候,就会产生不同的意境。这个手法在建筑当中是最好用的。比如柱廊加台阶就会产生一种新的东西,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叠加,而是恰到好处地运用两种不同的语言,产生一种新的境界。借用电影的表象,影视的效果也是一种方式,也可以借用电影的那种传媒的表达方式和建筑对话。这个时候会让你的建筑产生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们需要看建筑的新视角。
记者:电影能给您怎样的启迪?
崔彤:我看电影并不会想要拿出来一个相关的东西。其实电影就是一个成人的梦。在看电影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幻化成为当时的主人公,电影特殊的艺术形式会让人忘记所有的东西,并且完全沉迷于另外一个时空。电影的表达方式是别的方式不可及的,你看一个作品会在一两分钟内看完,而电影一下子就能达到刺激点,这个感觉的刺激在城市生活当中。当时流行的一篇文章叫做《城市影像》,是谈城市就是一部电影的。城市是一部电影,建筑也是一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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