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与过程丨杂草颜料与新奇色调:城市植物群落色谱
陆小璇:探索与过程专栏编辑 / 香港大学建筑学系园境建筑学部 / 助理教授
在纽约市布鲁克林的野生植物群落面前,传统的区分本土与外来植物的方法没有了用武之地。这些生命力强、适应性强的植物种类来自世界各地,伴随着密集的人类族群共同进化。它们或被无意栽种,但在不断变化的城市景观中,它们却承担起了绿化那些粗陋的边缘地区和未被维护的角落的艰巨任务。虽然与布鲁克林的植物园、城市公园和精心管理的街边树池相比,这些野生的绿色空间几乎不值一提,它们仅仅是卑微的杂草,却在为城市的生态和文化效益尽着自己的一份力。这些演变中的自生植物群落与我们共享着街旁绿地、公园边界和空地,而作者正在进行中的“杂草颜料”项目正是为了将它们与城市居民联系起来。通过一种融合了感知性、参与性与美学性的过程,艾恩斯将我们对城市景观的关注,从混凝土建筑和高维护花园转向自生绿植——它们在城市日常空间中无处不在却易被忽略。通过在布鲁克林街头寻找这些野生绿地和以植物为来源的颜色,并以一种基于历史的、手工的方式加工出颜料,作者掀开了一层新的城市结构,引导人们关注那些已经成为城市生态系统核心的新奇的植物群落。
杂草颜料与新奇色调:城市植物群落色谱
作者:Ellie IRONS 跨学科的艺术家与教育工作者
我住在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布什维克街区的一角,这里人口稠密,混凝土建筑林立。数英里长的沥青公路旁满是紧邻人行道边缘而建的联排住宅和居民楼。这里有许多没有种树的树池,公共公园也少之又少。在这个缺少悉心设计的绿色空间的社区里,我很庆幸在距离我公寓数个街区外的地方有一片可爱的野草地。如果不刻意寻找,你很可能错过它。走近这片野草地,你也许首先会看见一面非常显眼的煤渣砖墙—多层色彩亮丽的喷绘涂鸦覆盖其上。你或许会注意到那道钩挂着塑料袋或者飘散着的磁带芯的破旧的铁丝网围栏。你可能还会注意到鼠饵、警示带、废弃的橙色交通警示锥、碎裂的混凝土块和红砖。但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城市野草地。
位于布鲁克林区布什维克街区的一座公寓附近的城市草地, 它已经被划定为居民楼待开发地。
© Ellie Irons
茵茵芳草如绿色的地毯一般铺展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成群的椋鸟和家雀在臭椿幼苗和毛茸茸的雀麦草之间择路穿行,蜜蜂欣赏着粉花车轴草,蜻蜓也偶尔在紫罗兰和白屈菜花丛中盘旋。当晨光倾泄而下,所有生机勃勃的绿色在被晨光映得微红的涂鸦墙的背景下轻轻颤动,犹如画家的梦境。但是如果哪个早晨天气不好,这整个杰作都会消失。每年夏天,这些植物会被多次修剪至地面,留下一幅尖细的残株和枯萎的叶子瘫在正午阳光中的残缺景象。而对这片野草地进行强制性“维护”的人——或许是这块地的所有者,亦或是为了回应某位社区居民要求的纽约市政府——却将这里视作一片需要得到良好清整的“空”地,而非一片野草地。
沿着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一个废弃空地的边界收集自生植物。
© Dan Phiffer
我并不总是这么细致地关注城市环境中这些所谓的“空”地。成长于北加利福尼亚农村大片的橡树林和北美黄松林间的我,在10年前第一次来到布鲁克林时,对这里的野草地和野林地完全视而不见。那时的我认为,生态系统受到了人类的侵害;致密的城市只拥有令人兴奋的文化,而没有值得关注的自然系统。我对城市生态产生兴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于2012年夏天开始的一项艺术项目则成了加速这一过程的催化剂。
这个项目的灵感来源很简单。我在工作室的一个雕塑中种植了水藻,而后发现其在我的速写本内页上染上了一块深翡翠绿色——它的色相不同于我那些高级水彩颜料中的绿色。我盯着这块绿迹思考:我是否能用植物材料绘画呢?于是我开始在布鲁克林的街道上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地,我将植物色素纳入到传统水彩颜料的制作过程中:我用自己在树池里、街道边缘和在空地中找到的植物的色素建立起了一套色谱。寻求用植物作画的过程改变了我看待城市景观的角度,与此同时,我的“杂草颜料”项目也就这样开始了。
“杂草颜料”色彩样本。阿拉伯树胶(金合欢树的树汁) 与地表植物枝叶或果实细致混合, 形成从美洲商陆(Phytolacca americana)浆果的洋红色到西洋蒲公英(Taraxacum officinale)叶子的深绿色这一系列的色调。
© Ellie Irons
随着水彩色谱上的颜色不断扩充,我对那些常常被其人类朋友所忽视或视为有害的植物群落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它们与稠密的城市人口共生,并成为了城市有机体中一个愈发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开始将这些植物视为人类纪中的伴生种,它们在人类的阴影下蓬勃生长,默默提供着通常会被忽视但却重要的生态系统服务功能。随着对这些植物的兴趣逐渐增加,我开始去欣赏它们栖息的地方。我发现那些破败的停车场和陈旧的铁路确与曾经仰望的山林有着一样的魅力:它们既在生物多样性方面拥有内在价值,又兼具诸如蓄洪及减轻环境压力等景观生态方面的实用价值。
我的个人看法的转变使得这个项目不断推进。今年已经是“杂草颜料”开展以来的第四个夏天,除了用野生城市植物制作水彩色谱以外,这一项目已经成为研究植物与人类在城市环境中共同进化关系的框架,和主张消除狭隘、用更加开放的眼光看待城市杂草和新奇景观的窗口。这一项目不但综合了绘画、速写和地图等常规展示方式,也包含了雕塑装置制作、步行游览、艺术工坊、以及最近开展的野生园艺实验等活动。
如同哈佛大学教授彼得·戴·崔西在《美国东北部城市植物:野外指南》一书的前言中提到的,那些不经意间在城市扎根,并且未经人类的关心和照料而生长、繁殖起来的植物,逐渐适应了在几乎完全由人类筑建的景观中茁壮成长。随着植物栖息地发生剧变,原始植被无法继续在其上生存,这些外来的自生植物群落便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城市本土植被”。如果我们想要使这些野草地看起来像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一些年头的植物群落,那么就需要确定我们设想中的生长时间的跨度,和这一时间跨度中所包含的“本土”植物种类。植物从史前时期就随人类共同迁徙和进化;人类在大交换①发生前就已经改变了美洲的景观。不论我们选择重新创造哪一个历史时期的景观,如今它们都离不开人类所提供的保护、养料和持续的管理。我们若对这些“原生景观”置之不理——即使仅有短短的一季——那些入侵植被就会卷土重来。
在“杂草颜料”这一项目中,我面对的是40多种不依靠人工直接辅助便能兴旺生长和繁殖,并不断扩大的植物群落。其中,大部分是从其他大洲移栽而来的外来植物,其中的许多种植物都被列入入侵物种数据库,并且被美国政府网站列为“对当地生态系统有危害的植物”。而剩下那些榜上无名的植物大部分被认为是美国的本土植物。它们也已经被有意或无意地传播至国外,在他乡的野生自然环境中落地生根,并被编列于他国入侵物种名单当中。许多植物都有着有趣的身世,或是由思乡的移民特地引进,或是被误识为稀有物种而被收藏保护,也可能是植物学会或苗圃中的“漏网之鱼”。
随着对这套植物色谱的继续扩充,我开始将这些自然和文化历史的元素融入我的作品中。比如,我制作了一个依据地理起源组织颜色的色轮(而非依据一般的色调关系),创作了一系列类似于地图的图像来具体描述植物从一个洲向另一个洲传播的过程,我还开始通过步行游览和艺术工坊等活动,向大家介绍这一项目。
“杂草颜料”的色轮。起源于美洲的植物聚集在左边,从欧洲、亚洲和非洲引进的植物聚集在右边。
© Ellie Irons
在布朗大学贝尔美术馆展出的“杂草颜料”装置中的鸭跖草。
© Ellie Irons
“杂草颜料”中鸭跖草的植物图像。这张地图用在布什维克收获的花朵制作而成的颜料进行绘制,描绘了这个物种从东亚向东北美传播的轨迹。
© Ellie Irons
与“基因空间”社区生物实验室联合开展的布什维克“杂草颜料”徒步旅行活动。
© Ellie Irons
这一拓展使“杂草颜料”项目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2013年春天,独立策展人罗莉莎·莱因哈特邀请我成为其创立的 “策略艺术与农业中心”(CSAA)的驻地艺术家。CSAA是一个另类的艺术与花园展示空间,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布什维克街区。这一机遇既改变了我所接触到的植物的环境,也改变了我对它们的认知。我不再仅限于在布什维克荒弃的角落找寻植物,而是将它们陈展于花园中,以一种新的身份去会见它们的人类朋友。
在春季冰雪消融之前,我在布什维克四处收集承载过有趣的自生植物种群的城市土壤。我将收集到的土壤转运到CSAA,并将它们铺在现有花园土壤的表面。随着天气渐暖、白昼渐长,早季品种开始发芽。进入四月,花园中的独行菜(Lepidium apetalum)、繁缕(Stellaria media)和葱荠(Alliaria petiolata),组成了一片绿色的地毯;菱形铁苋菜(Acalypha rhomboidea)、大狼把草(Bidens frondosa)和艾蒿(Artemisia vulgaris)的嫩芽也紧跟着破土而出。
到了六月,当植物长到我的脚踝那么高时,我组织了第一次花园公展,并将其作为布什维克年度艺术节的一部分。我用一个大白板和许多亮色细线制作了一个雕塑引导牌,用以说明“杂草花园”中那些植被的地理起源,并试图告诉参观者们,尽管这些植物生长在纽约布什维克,但它们的祖先却遍布世界各地。这些植被同本地的人类居民一样,反映了殖民化和全球化的历史过程。这些植物被精心布展于抬高的种植床里,使参观者有机会以一种新的角度审视这些通常被他们踩在脚下或阻隔在铁丝网围栏里的本地植物群落。通过这一展览,人类对于这些“杂草”的复杂情感——从随意忽视到强烈反感——即使没有完全消除,也至少受到了撼动。
“杂草颜料”花园在布鲁克林区布什维克的CSAA展出。
© Ellie Irons
同年八月,我开始组织颜料制作工坊的活动。冠层植株已经长至3m多高,形成了一个具有自身复杂结构的小型栖息地。反枝苋(Amaranthus retroflexus)和藜(Chenopodium album)等竖生物种在人们头顶呈拱状交错,雀翘(Polygonum sagittatum)和篱天剑(Calystegia sepium)等攀援植物缠绕其上,鸭跖草(Commelina communis)和天蓝苜蓿(Medicago lupulina)等低矮林下植物躲藏其中。在我所识别出的32种植物中,有23个物种是在近400年内引进的。这个花园也吸引了一批在布什维克不常见到的昆虫,比如大黄蜂、蚱蜢、蚜虫和瓢虫等。
“杂草颜料”花园在布鲁克林区布什维克的CSAA展出。
© Ellie Irons
在颜料制作工坊中,我和学员们与植物进行了亲身接触。采样、挑选、碾压和过滤—整个过程为体验者们提供了城市居民不常感受到的、与野生植物亲密接触的体验。在这里,每株植物都被视作一个特殊的个体,可以依据其特征在城市中识别出类似的植物,从而构建起一种自生植物与其栖息地之间的强烈联系。学员们从制作工坊带走的不仅是亲手制作的植物颜料,还有那种以更加包容的胸怀对待其他生命体的态度。
在布朗克斯区波丘园举办的“杂草颜料”艺术工坊活动。
© Dan Phiffer
从美洲商陆的浆果中提取水彩颜料的装置和工具。
© Ellie Irons
2015年春天,我的“杂草颜料”花园以由废弃的运输货板制作而成的移动种植槽承装的形式移动到了布什维克的另一侧。这个移动的花园被布置在一个非盈利性的回收中心的入口处,为布什维克的工业库房区提供了一片少有的有着茂密绿植的景观。回收中心的成员们每日在布什维克四处游走,以收集废弃的易拉罐和瓶子为生。在他们翻动垃圾袋和垃圾箱以收集被社区居民扔掉的“资本主义过剩产品”时,也会发现那些移动花园中的植物品种;当他们推着堆满回收品的货车回到回收中心时,会收到来自满是植物的花园的问候。这个花园映射出他们看似平凡的生活背后的真正价值:他们生活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都市的边缘,尽管其所做出的贡献常被人忽视,却仍在默默地推动着社区的发展。
“我们当然可以”回收中心中的“杂草颜料”装置。
© Ellie Irons
“我们当然可以”回收中心中的信息标识和植物幼苗。
© Ellie Irons
布什维克欣欣向荣的城市草地, 为“ 杂草颜料”项目提供了众多可用的植物。
© Ellie Irons
① 大交换,又称哥伦布交换,发生于15~16世纪的美洲与非洲-欧亚地区之间,是一场涉及动植物、文化、人口、技术,甚至思想观念的广泛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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