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文·霍尔,一位理想主义建筑师在中国大项目里找到春天
71岁的建筑师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以设计美术馆和文化教育类的公共建筑著称。这些场馆大多在欧洲和美国,大小几千平米。他拒绝过大量商业项目,认为公共建筑才是建筑师参与改变社会的方式。但在中国,斯蒂文·霍尔的形象完全不同。如今他被称为“继库哈斯之后在中国最受欢迎的建筑师”——自 2003 年起,他名下的斯蒂文·霍尔事务所(SHA)在中国已落成的项目超过 10 个,其中最有影响力的项目,是包括成都来福士和北京当代 MOMA 在内的大型商业综合体,动辄几十万平米。
“如何理解这种反差?”我们问斯蒂文·霍尔。他正坐在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里,身后是那具著名的 Ex of In House 模型。Ex of In House 是霍尔的一处私人房产,不到 100 平米,却拥有夸张的弧度和切面,被用来研究室内空间的切割。从三月开始,它在四方当代美术馆的“斯蒂文·霍尔:建筑创作”展览中展出,一道展出的还包括斯蒂文·霍尔的水彩画手稿、模型、实物和著作。
斯蒂文·霍尔亲自把展览带来了中国。他常驻纽约。去年展览在新帕尔茨的纽约州立大学持续了 5 个月,之后又去往韩国首尔,斯蒂文·霍尔在 3 月 23 日下午的演讲中说,他觉得在四方当代美术馆里展出应该是最好的。
斯蒂文·霍尔在 2003 年设计了这座美术馆。它是一座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反重力的结构新奇大胆。但霍尔希望强调它的历史性:由中国古代卷轴画提供的灵感,物料取自周边竹林和南京的老胡同——这些细节都透露出他初来乍到时理解贴近中国的努力。四方当代美术馆是斯蒂文·霍尔在中国的第一个项目,也是目前为止最小的一个。他在一段视频里说,接手这个项目时,陌生的文化和哲学让他感到“紧张”。在那些他熟悉的地方,霍尔以重视历史语境和因地制宜著称,2017 年他在伦敦市中心设计的玛吉医疗中心外立面使用了哑光白玻璃,和周围古建筑产生了有趣的协调。
中国是新鲜的,中国商人也是。之后经历的事多少有些出乎意料。2011 年,斯蒂文·霍尔在 SCI-Arc 做演讲时,有人问他在中国做项目的感受。斯蒂文·霍尔回答:就像开始是要去钓三文鱼,结果发现咬住鱼钩的是一条巨型章鱼。
有多巨型?Open 建筑事务所的创始合伙人李虎在 2013 年接受《设计家》采访时说,2003 年斯蒂文·霍尔设计的北京当代 MOMA 项目 Linked Hybrid 比他过去 20 年里所有建成项目的总和还要大。李虎曾在斯蒂文·霍尔建筑事务所工作,他也是 Linked Hybrid 项目的负责人。
1970 年,22 岁的斯蒂文·霍尔从华盛顿大学建筑系毕业,前往罗马和伦敦学习建筑。在伦敦建筑联盟学院,扎哈·哈迪德是他的同学。他们有过合作,后来成了朋友和彼此有力的竞争者。
30 岁那年,斯蒂文·霍尔来到纽约,不久成立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能接到一些小型的私人委托,勉强维持。4 年后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谋了个教职,执教至今。他一直告诉学生,不要过分看重项目的规模大小。为此,他常举的例子除了 Ex of In,还有他在华盛顿上学时做过的一个学生习作,在 8*8*8 英尺的方块里设计一个一应俱全的家。
斯蒂文·霍尔事务所第一个重要的公共建筑项目位于芬兰赫尔辛基,奇亚斯玛当代艺术博物馆。公共建筑总能帮助建筑师打响名声。斯蒂文·霍尔在 1993 年的设计竞标中获胜。斯蒂文·霍尔喜欢竞标,他将建筑界多年来形成的这套游戏规则视为对他想法的最大肯定。这个充满弧形和弯曲的项目在芬兰引发了巨争议,斯蒂文·霍尔上了当地报纸,被漫画家嘲讽。奇亚斯玛当代艺术博物馆直到 1998 年才建成。
休斯顿艺术博物馆 格拉塞尔艺术学院 ©Richard Barnes
不过在那之后,艺术相关的建筑成为斯蒂文·霍尔的拿手领域,包括位于美国的路易斯艺术中心、约翰·F·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扩建项目、休斯敦艺术博物馆扩建项目、温特视觉艺术中心、弗吉尼亚州立联邦大学的当代艺术学院。斯蒂文·霍尔习惯使用某种艺术形式解释设计的灵感来源。有时关联看起来非常迂回,像是来自尤利西斯的小说,或者爱因斯坦的科学之美。
某种程度上,和他喜欢的建筑师柯布西耶一样,霍尔代表了某一类现代建筑师的形象——在建筑之外,漂亮的绘画手稿和出挑的理论观点让他们更受欢迎。和那些只会做项目的建筑师相比,他们看起来更理想主义。
过去几年,斯蒂文·霍尔建筑事务所在伦敦、休斯顿、弗吉尼亚和里士满都有项目建成,在丹麦设计的悬空天桥“哥本哈根大门”停摆八年后也终于重新开工。但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可能是位于纽约西村的 T-space,是住宅也是一处私人艺廊。斯蒂文·霍尔有很多艺术家的朋友,“我们总是想把建筑、诗歌、音乐、绘画和雕塑结合起来”。《纽约时报》在 2017 年的一篇报道称,T-space 里收藏的好些艺术品都是斯蒂芬·霍尔交换所得——为朋友设计一个房子,朋友回赠一件自己创作的艺术品。
他标志性的工作习惯——在 5X7 英寸的之上画图,延续了 40 年,已经和他设计的建筑一样出名。“建筑创作”的策展人尼娜·斯崔兹勒-莱文写道:“霍尔仪式性地在每天早晨作画……对霍尔来说,整个项目的过程中画出上百幅水彩画太稀松平常了。”从 1978 年起,斯蒂文·霍尔在《建筑手册》(PamPhlet Architecture)中发表关于公共住宅、城市化、以及艺术与建筑关联的文章,他出版了《锚固》(Anchoring)、《交织》(Intertwining)和《视差》(Parallax)几本书,讨论建筑与选址的关系、空间内部的知觉体验和他的“基础结构思想”。霍尔时常引用“现象学”来解释他的设计理念,尽管解释并不总能深入(可能也没有必要)。
与此同时,斯蒂文·霍尔还批评建筑师日益电子化和流程化的工作方式。过分追求商业和技术让他反感。今年 3 月霍尔又向《大都市杂志》表达了对现代建筑的沮丧之情。
对整个事务所来说,斯蒂文·霍尔是事务所的大脑和灵感来源。“事务所里大部分人习惯于按照 Steven Holl 的草图一丝不苟地来发展一个设计。”李虎说。 2017 年《纽约时报》去采访斯蒂文·霍尔时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刚刚画完,用 iPhone 拍下,传给他在莫斯科的同事们,他们正在接手一个当地的运动中心项目。
斯蒂文·霍尔本人则更希望强调事务所的纯粹性。在 3 月 23 日的采访中,斯蒂文·霍尔说,建筑界如今有一种糟糕的文化。“他们做一部分真正的设计,也会接一部分的活儿只是为了钱。对我来说,这就像白天做‘贤妻良母’,晚上做‘娼妓’。(注:建筑师菲利普·约翰逊却说:“建筑师全都是娼妓。”)一家很大的建筑事务所,养了 300 多个员工,不会告诉你他们在做什么,因为他们做了很多垃圾,只为了支付账单,让事务所运营下去。全世界都是如此。但我不会那么做,我接受不了双重标准。”斯蒂文·霍尔事务所在纽约和北京的团队大约有 50 人。北京办公室在 2006 年成立。
时隔 7 年,斯蒂文·霍尔再来中国。3 月 23 日,他还受邀做一场名为“建筑创作·当代亚洲的灵动空间”的演讲。演讲在四方当代美术馆旁、日本建筑师矶崎新设计的会议中心里进行,座无虚席。
斯蒂文·霍尔没有谈论他在亚洲如何制造了那些“灵动空间”,但他解释了自己是如何来到亚洲的。他一上台就先祝贺矶崎新在 3 月初获得建筑界的最高荣誉普利茨克奖。他称赞矶崎新不仅是个伟大的建筑师,还总不忘提携后生。“是矶崎新把我带到了日本,也是他把我带到了中国。”霍尔说。在日本福冈,霍尔建造了“世界公寓”(Void Space Housing),那是 1989 年的项目,当时霍尔在纽约的事务所还在艰难度日。
至于中国,斯蒂文·霍尔说,是 2003 年 8 月 13 日,他们来到了这里。他清楚地记得日期,显然认为这是个无比重大的正确决定。
矶崎新 2003 年介绍斯蒂文·霍尔来中国时,接待他们的是南京的地产商人陆军和他刚从剑桥毕业的儿子陆寻。当时陆军正在筹划一个大型建筑实验项目,他拿下南京佛手湖附近一大块依山临水的空地,打算邀请世界顶级的建筑师盖二十栋座漂亮的建筑,但没有对设计提出任何限制。尽管之后这些建筑的用途不好保证,但对建筑师来说,艺术追求可以得到满足。霍尔设计了整个园区里最重要的一栋建筑,四方当代美术馆。
这是斯蒂文·霍尔对中国开发商的第一印象。
3 月 23 日晚,陆寻——四方当代美术馆的现任馆长设宴招待斯蒂文·霍尔。晚宴开始前,陆寻说,很少有建筑师和客户能维持这样的关系,十多年过去了还能回到同一个项目上。一般来说,建筑师和客户之间的关系都是一次性的。只有这种非盈利的文化项目才能如此。希望友谊长存。他问霍尔,“知道你很累,但要不要简单讲几句? ”霍尔说:“我只想说,谢谢。”
几乎和四方当代美术馆的项目同时,开发商当代置业找到了斯蒂文·霍尔,这是个 22 万平方米的大型住宅复合体项目,除了住宅,内部还有餐厅、影院和幼儿园。他们希望斯蒂文·霍尔能对规划图做些修饰加工。这就是开头提到的那个体量超过斯蒂文·霍尔此前所有建成建筑总和的项目——北京当代 MOMA。李虎说,斯蒂文·霍尔有点犹豫。对于如此巨型的项目,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斯蒂文·霍尔在 3 月 23 日的采访中称,他不能接受的是“加工规划图”的提议。“我说,我不做那个——但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和一点设计费,我会做出一个漂亮的理想方案。我在泳池之间架起了桥。在区域的中间,我放了一个水上花园。我把方案递过去之后,大概有一个礼拜的时间都没有回音。然后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里说,你的方案超出我们的预算太多。但是——我们打算提高预算,按你的方案来造。什么都不会削减。”北京当代 MOMA 在 2009 年建成,拿了包括 AIA 纽约分会可持续设计奖在内的几个奖项。斯蒂文·霍尔称这个项目为“Linked Hybrid”,意思是连接的混合体。
“在美国,这样的事已经不会发生了。大部分美国的客户都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他们都只是在使唤建筑师。”斯蒂文·霍尔认为,这是他在中国的项目和在西方差别巨大的原因。那是因为,西方的建筑行业在 20 世纪 80 年代就开始衰退了。“我不反对做商业建筑,但方案必须是理想主义的。你必须有好的客户。当然不全是,但我在中国碰到的那些商业项目,客户都很好,他们就是想要实现我的想法。”
“我觉得可能那时正好也是北京奥运会的时候。在中国,他们非常想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
中国的开发商们相信,这些备受赞誉的西方建筑师能帮助展示最好的一面。得知今年 3 月斯蒂文·霍尔会来中国,他们把他的时间占满了。一周里,斯蒂文·霍尔几乎每天都要去一座不同的城市。这和他们是否理解了“自然光切割建筑”的理论、或者公共空间的意义无关。
开发商也一定意识到,建筑师的声誉可以帮忙推销房子。各地 SOHO 项目的成功证明了这一点。扎哈·哈迪德在中国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就是和 SOHO 中国合作的一系列商业办公楼——他们的合作也不是一次性的,包括 2012 年落成的北京银河 SOHO,2014 年落成的北京望京 SOHO 和上海的凌空 SOHO。创始人兼董事长潘石屹曾在接受《好奇心日报》采访时表示,正是 SOHO 给扎哈提供了更广阔的舞台,更大体量的建筑设计机会,以及更多的建造支持。“她说张欣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潘石屹说。
不只是 SOHO,整个中国的房地产市场都是如此。尽管 2014 年后出现了波动和放缓,但新加坡研究机构 Stansberry Churchouse 数据显示,中国现在依然是全球最大的房屋市场,去年的房屋销售额为 1.7 万亿美元,是美国的市场交易总额 7 倍。中国的城市飞速扩张更新, 从 1978 年到 2017 年的 40 年里,城镇住房从大约 3100 万套增加至 3.03 亿套。
建筑师则获得了罕见的机会。对斯蒂文·霍尔来说,他可以尝试在大型商业项目中创造公共空间。斯蒂文·霍尔 2007 年在成都设计的来福士广场,规模超过了北京 MOMA,有 31 万平方米。“客户的方案是,造一个购物中心,和一座办公塔楼。我说,不,让我们做一个公共空间。我们会(让商场下沉)在屋面上做一个水上花园,做一栋关于光的建筑——自然光切割了建筑。”再一次,“他们接受了我的想法。”
之后,斯蒂文·霍尔又在深圳的万科总部里安置了一座大型花园。旭辉北京七里庄项目一年前开始建造,斯蒂文·霍尔提供的设计方案里有 5 个花园。
不过,在这股风潮中斯蒂文·霍尔不是唯一的受益者。很多情况下,中国开发商追求名气,但并不知道各个知名建筑师之间的区别。他们很少定点邀请,而是采用公开竞标。虽然建筑师参选,具有决定权的还是甲方——建筑师会对甲方赞不绝口,因为它们比全球其他地方的客户更慷慨、也更“宽容”。
过去几年,项目变少了,竞争者却在变多。斯蒂文·霍尔事务所几天前递交了一个深圳公共建筑项目的方案,项目包括会议中心和酒店。“是个基于凹凸曲面的漂亮想法。”斯蒂文·霍尔说。他酷爱曲面。但这个项目有包括 Foster + Partners 和 OMA 在内的 7 家国际事务所参与竞争。
2013 年,斯蒂文·霍尔曾在青岛文化艺术中心项目中击败雷姆·库哈斯创立的 OMA 和扎哈·哈迪德事务所。但三年前,斯蒂文·霍尔建筑事务所就没能在深圳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馆的方案中胜出。当时他们提交的方案是在两座建筑之间建造一个公共的广场。ArchDaily 的报道称,这一方案获得了大部分评委的投票,深圳的政府官员则选择了另一个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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