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文化的迷失与回归
全国许多城市,如杭州、惠州、颖州、潮州、福州、扬州、广州、雷州、兰州、西宁、桂林、许昌、寿昌、梅城、南昌、都昌、沈阳、富顺、津市、衡阳、商丘、天门等,都有自己的“西湖”,或都曾有“西湖”,素称“天下西湖三十六”。如果将“西湖”的外延拓展,加上“类西湖”“泛西湖”“广义西湖”,“西湖”的数量就会更多。为什么天下这么多城市湖泊好冠名“西湖”?
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文明都起源于水边。西湖冠名现象乃人类发现城市湖泊湿地园林之美,兴利去弊保护风景,创造、追求与传播城市湖泊公共风景园林(以下简称“城市湖泊园林”)自然美、人文美的积极的历史文化现象。
如今,许多城市却丧失了优秀的“西湖文化”。为了使各地像“西湖”这样的城市湖泊园林可持续发展,城市的管理者、决策者、开发商,须首先领会其美学价值、保护其自然生机、传承其文化要义;严防城建扩张侵占城市湖泊园林绿地的现象。人民群众热爱“西湖”,应保证“西湖”属于人民。
1、西湖文化现象的美学解读
天下大众对西湖深深的爱慕情结,是有社会基础、历史根源、美学理论、大众心理、生态效应等方方面面的原因的。
1.1 自然之理
西湖风景乃真山真水的风景,是质朴、开放、明快的风景,是尺度宜人、贴近大众的风景。西湖山水同城市有着和谐的关系——城以湖美,湖以城壮。城市居民的生活起居同西湖结下了不解之缘。千百年来,在广大民众的审美精神中积淀了对西湖浓浓的乡情、爱情。清代艺术家李渔走遍天下,最后举家定居杭州西子湖畔,即为例证。明末清初,张岱的《西湖梦寻》好似一部公共园林审美诗话,抒发了“梦西湖如家园眷属”的情思[1]。
苏杭是比较理想的居住城市,是能够诗意地栖居的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千百年来人们常拿“天堂”比苏杭,就是因为城市的河流、湖泊环境优美舒适。除杭州以外,广大民众在自己所生活、居住的城市,只要有湖泊当然希望她像杭州西湖一样美,具有丰富的人文景观,具有宜人的公共空间和游赏路线,对她有着深层次的认同感、寄托感,不管这个湖泊是否位于城市的西边,人们都热情地称之为“西湖”。
1.2 人文之缘
地理位置仅仅是“西湖”形成的外部因素,内在的因素还在于人文,在一定程度上,人文因素的影响可超越地理位置的影响。西湖的本质特征是“美”,公共性的美,美的创造是她的灵魂。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西子”,西施也,越地苎萝山村人,是一个善良、美丽、质朴、勤劳的女子,赢得了人们数千年的喜爱。千百年来人们把西湖比作西子,将其看成是美的化身、美的集中表现。无论在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视点观赏,西湖都像一个令人怜爱的美人[2]。
“西湖风光甲天下,半是湖山半是园”。西湖之美一半在山水,一半在人工,其形式多样,内涵丰富,能工巧匠、诗人画家、高僧大师,使城市湖泊园林妩媚至极。西湖边最早的园林为寺观园林,“东南佛国”深得造化。古代的地方官多为诗人雅士(唐代以诗取士,诗风特盛),他们注重美化环境,喜好刻石、建塔、植竹、题词、编神话,留下一些遗事、遗迹。他们对装点城市山水、积淀城市历史文化卓有贡献,其州治、府第衙寓亦兴有园林。最为典型的“虚白堂”面江倚山,人们凭栏可观潮涌,晴明能眺远山,有白居易诗作刻于堂上。凡可入景怡人、赏心悦目的园中园,均被纳入了广义的西湖范畴。
“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北方园林因自然环境条件逊于江南园林,园中多仿建西湖之景。王道《圆明园词》记述:“(乾隆下江南)行幸所径,写其风景,归而作之。若西湖苏堤、西院之类,无不仿建。”尤其是圆明园还突出地再现了杭州西湖作为公共园林景观的“断桥残雪”“花港观鱼”“两峰插云”“南屏晚钟”“平湖秋月”“雷峰夕照”“三潭印月”诸胜。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杭州西湖美景被各地效仿,因而天下处处有“西湖”也是理所当然的[3]。
1.3 臣民之本
“西湖文化”最可贵的是其公共开放性。唐代以前,虽有西周“王在园囿”“与民同乐”的记载,但民者实为进园从事“割草采薪、捕雉捉兔”的劳作。秦、汉上林苑、太液池,隋、唐“三苑”——“东内苑”“西内苑”和规模最大的“禁苑”,听其名就知道它们不是对外开放的。
史书用褒扬的语气记载:唐长安曲江池是公共开放的风景园林。曲江池最初为汉武帝所创,名“宜春苑”。唐开元年间大加疏凿,方形成城墙“公园”。宋代出现群体游园热,琼林苑、金明池虽为公共园林,仅限时“令士庶纵观”,谓之“开池”① 。园林从只由王公贵族享用到为国民大众所享用,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公共园林,理所当然地受到人民群众的赞赏、热爱。
在精神、思想上,园林最早从“娱天神”到后来“娱人王”,再到“娱官宦、娱自己”,当然是越来越令人感到高兴和亲近。文人与大众没有不好山水的。城市山林是一种文人士大夫的“中隐隐入市”的合目的性的艺术空间。“公共园林”则多为城市山水自然景观和与山水相关的受人们喜爱的人文景观的结合系统。“西湖”就是这种优秀的城市公共园林集合体,不知不觉地成了“城市山林”“公共园林”的代名词。在“西湖”这个大型的城市山水园林之中,隐藏了众多的人文景观,林木森森、云烟万状,真所谓“东南异境”。
1.4 养护之恩
杭州西湖古代为钱塘江入海处,因泥沙淤积而成“泻湖”。“其地负会城之西,故通称‘西湖’”(《惠州西湖志》),东晋、隋唐以来,佛寺、道观陆续绕湖建置。地方官员不断对西湖进行疏浚、整治,才使湖光山色永驻。
唐代李泌任杭州刺史时开凿六井,白居易曾主持筑堤保湖、蓄水溉田工程,大量植树造林、修造亭阁、点缀风景。吴越时,人们疏浚西湖,并将其与南运河相连。北宋苏轼于元佑四年(公元1089年)派20万民工筑“苏堤”,建湖中三石塔,彻底改变了淤塞现象。南宋以杭州为“行在”,改名临安。城西紧邻山青水秀的西湖风景区,“湖山之景、四时无穷;虽有画工,莫能摹写”②。“西湖十景”已在南宋形成。
值得一提的是,当官者处处有,但能够发现并传承城市湖山之美的官员为数有限。在古代,有的官员结合兴修水利工程,建造城市风景园林而流芳百世,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员,往往达不到这种境界,有的不但不为世人造景,反而到处刹风景,为子孙留下千古遗憾。
扬州瘦西湖之妙就在于十余家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沈浮《浮生六记》),楼台画舫十里不断,成为水上游览的公共风景名胜区。瘦西湖工程主要因“皇帝南巡”而兴,达官、富贾争相邀宠“皇恩”,向皇帝巡游的湖面“献景”,因而湖面公共景观极佳。动机虽不在为公众,客观上却产生了“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的效果[4]。
城市公共湖泊园林,离不开行政当局的管理与疏浚。没有保护,就没有美,没有美的传承。广州南汉西湖为当年甘溪西支流下游处开凿的人工湖,为皇家南宫苑区。西湖加上药洲,烟波浩淼,如蓬莱仙境。后遭兵燹,经宋代经略使陈岘的整治,乃呈现“花药氤氲海上洲,水中云影带沙流”的景象,为文人墨客所喜爱。后代续有小规模的修缮整治,明代仍为羊城八景之一。清末明初,西湖周围住宅增多,西湖日渐淤塞退化。1932年修马路,广州西湖彻底毁灭。这个具有近千年历史的皇家宫苑遗存最后的毁灭,距离我们今天并不十分遥远,荔湾湖的命运是否会成为“广州西湖第二”呢?
2、西湖文化在当代的迷失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人们用血肉之躯治理水患、兴修水利,并运用美好的、理想的艺术手法建设城市。从美学的角度看,城市山林是一种合目的性的空间[1],是园林美的艺术空间的新开拓,也是宫苑系统的另一种理想美的大众化。
如桂林风景,山有余而水不足。宋时,隐山前有一个面积约为46.7 hm2的“西湖”。东为漓江,南为阳江(桃花江),中间还有一些湖泊,各自孤立。水利工程“朝宗渠”将它们串联成整体,水路通江,山城变水城,山水相辉映。可惜一周姓豪绅,勾结官府、霸占西湖,改田高价出卖,致使水路堵塞、西湖消失、山城失去活力。像周劣绅(古代地产商)这样破坏城市山水的人今天为数不少,城市“西湖文化”的迷失盖源于此,其危害公共风景的行为比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飞机上往下看,传统的古村镇表现出很明显的规划性。过去我们的老祖宗还通过多种“软”“硬”手法来维护村镇的公共山水园林。比如用宗族文化的感召力、开明绅士的影响力、风水观念、村规节俗、民间故事等来统一、教育、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保护城(村)镇公共山林湖河风景。在上述意识形态观念被全盘否定的今天,新的、好的、民主性的公共观念却始终没能建立起来。在建设上造成大量不健康的城区、镇区,新区明显地比旧区乱、糟、丑。
当代的城市建设活动真可谓惊天地、动鬼神。在造“城”运动中却很少有人注重造“湖”,尤其是造美丽的“西湖”,称此现象为“西湖文化”的迷失,也是很恰当的。造成“西湖文化”迷失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不尊重科学规划。最大的错误莫过于城市规划的错误。城市“西湖”作为风景名胜,不能让城市无限制地围剿,不能让现代高楼大厦逼近湖滨水面,不能对城市历史街区进行“剃光头”式的“大拆大建”。凡是这么干的,“城”“湖”往往两败俱伤。杭州西湖一度要建成“浙江的香港”,这带来了建设性的大破坏,曾经让浙江人引以为傲的历史文化“富矿”正越来越贫瘠;惠州西湖曾采取“城包湖”的规划模式,事实证明不但风景受到破坏,城市也受到拘束;桂林要在山水之间建药厂,得不偿失,这等于叫人挖自己的心肝。还有其它一些“西湖”也在错误的规划中遭到覆灭的命运。
杭州采取“西湖西进”的措施,保老城建新城,向“钱塘时代”(即向沿江发展)迈进,西湖得以“美容”、解放、更新;惠州城市向江北发展,西湖才解除了大破坏的威胁。事实证明,在湖周边进行城市化建设(如昆明向滇池边推进,肇庆城区向星湖景区推进)的举措对“西湖”景观的侵害是十分严重的,必须引起这些城市父母官的高度重视。
(2)开发商肆意圈地。不加制约的建设,肆意侵占好山好水,使城市湖泊水面加速死亡。如广州当年的“澳洲山庄”“山水豪庭”等小区开发,对自然山水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有些别墅修到了麓湖风景区的核心地段,公共的风景园林变为私家的财产,这是社会极不公平的表现。好山好水不需要建商品房,通过建商品房改善差的山水景观才是真正的要义。
(3)现代市政工程强暴。现代市政工程因用地广、体量大、翻地深,往往很容易把一个自然的、生态化的历史地段(地区)的山水要素彻底地改变。不但历史的地形地貌没了,其中蕴含的人文要素也被摧毁殆尽。工程的尺度大于湖泊山体的尺度,如果不加以保护、规划,精心设计,地理尺度的环境也很容易被破坏。
(4)缺乏水利设施保护。水体表现出弱者态势,很容易被侵占消亡。“西湖文化”或者说“西湖景观”有着丰厚的人文历史积淀。铲除了固有的人文景观,代之以几个简单的广场、硬质护坡,即使“西湖”的水面还在、湖岸还在,也无法弥补西湖精神的空虚。许昌小西湖“虽小亦西子”(苏轼),始兴于隋唐,与欧阳修、范仲淹、司马光等人有关,曹操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时将汉献帝困于此,可惜现衰落为一路边的小水沟。
(5)机关不愿搬迁。“天下名山僧占多”并非贬意之话,宗教活动开发了风景区。郭沫若先生后来推论:“天下名山匪占多”“天下名山军占多”,最后就是“天下名山官占多”“天下名山商占多”,这倒是真正非褒意的了。为了整治杭州西湖风景,还西湖的本来面目,有关单位劝某些机关搬迁,好歹用了八年久,不可不令人感到悲哀!
3、西湖文化的灵魂回归
人居环境需要“西湖文化”。历史上的杭州西湖、惠州西湖、颖州西湖等因其美名效应、位置效应、景观效应、名人效应、文学效应、而引得人人向往、世代传颂。如今的城市风景的“西湖文化”含量甚少。如何开创“西湖文化”的新时代,须认真思考,笔者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1)制定科学合理的城市发展规划,保护湿地公共园林。规划首先反映的是当地领导者的思想追求和喜好。任何一项错误决策的纠正,也只能等待决策者(部门)自己纠正。一个好的方案关键在于一个英明的领导。《杭州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送审稿)》于2004年通过专家评审。其中,评审员毛昭晰教授感慨不已,他说:“这个规划,我们已经等了21年了!”经过21年,杭州的规划才走上正确的道路,西湖才获得解放、新生。由“三面云山一面城”到“杭州越来越不像杭州”,再过渡到“腾出老城、为国敛财”“走向富春江时代”,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惠州是在1989年的城市规划出台后,才纠正了城市吞噬西湖的命运,“湖”“城”各有发展方向和目标。多年来的治理,西湖终于获得了“国家风景名胜区”称号,城市向江北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曾几何时,常听到“救救漓江”“救救王城”的呼声。说到底就是规划中的矛盾问题困扰着人和山水。有幸“两江四湖”工程,激活了桂林水系,还增加了桂林的新亮点。
广州的规划经过一番论证,有了新发展,大组团式方案缓解了不少矛盾。广州亦可向杭州学习:保老城、建新城,拓展“西湖”(类西湖),“腾出老城空间去赚钱”。“新的自去新,旧的自有味”。可惜名城古城区还在“大拆大建”[5]。这种危险的做法将使历史街区彻底毁灭,至今还没引起当局者足够的重视。
(2)让更多的人,尤其是让领导发现“西湖”之美。我们的周围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当年许多扬名天下的“西湖”,大多是被流放、被贬官的文化人发现、创造的。这些人身陷困境、思想冷静、少功利性。他们有着较高的艺术规划素养,能够制定英明的决策。
“牙城旧治拓篱蕃,留得西湖翠浪翻”。苏轼善于处理城市与山水的关系。清人江逢辰云:“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作为统治者贬谪和惩罚官吏的“蛮夷貔貊之乡,瘴疠之地”的惠州因苏东坡而成为风景名胜之邦。白居易也是贴近民众、贴近自然的诗人,他在苏州、杭州、庐山等地,留下了治山治水、创造湖山之美的诗歌。柳宗元、韩愈、葛洪、牛僧孺、李德裕、唐庚、陈知柔、陈鹏飞、苏辙等文人都因贬谪而留下对“西湖”的审美观照。
(3)开展全民性的建设山水生态城市运动,发扬西湖文化精神。建设山水生态城市、园林城市,就是发扬“西湖文化”精神。保护湖泊,建湿地公园,使湖泊的生态功能、调温调湿功能、防涝防旱功能、植物保护及动物保护功能、美学功能都得到充分的发挥。市政工程应该成为装点河山的风景物。“西湖之美”是大众化的美、天然之美、宜人的尺度之美。全体市民的义务、职责是创建、保护、传承“西湖文化”之美。
(4)让天下所有的“西湖”风景名胜成为民间文化、民族文化艺术的载体。中国的湖泊风景,尤其是大城市周边的“西湖”风景,应该成为地方民族文化艺术、民俗文化艺术的重要载体。无论是物质性的还是非物质性的,无论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城市“西湖”应该是一个大的舞台、大文化艺术馆、历史文物馆。少立几根“罗马柱”,少铺些硬质广场,让国外友人一看到我们的“西湖”,就感到这是中国的湖、中华民族的湖。“西湖文化”是中国人最优美的水文化。
[注 释]
①金明池“岁以三月开,命士庶纵观,谓之开池,至上已车驾临幸毕即闭”。见吴自牧《梦梁录》。
②吴自牧《梦梁录》。
[参考文献]
[1]曹林娣.中国园林艺术论[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2001.
[2]金学智.中国园林美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0.
[3]张复合.建筑史[M].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3.
[4]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0.
[5]崔 赫,华 晨.对大规模拆迁改造的反思[J].规划师,2005,(3).
作者简介:杨宏烈,男,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研究所所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