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黑土数十年后可能消失
测量黑土厚度
侵蚀沟资料图片
一株生长在北纬46度的铁线莲枯萎了,这种构成“五花草塘”的美丽植物倒伏在后来被称为松嫩平原的土地上。漫长的冬季使得微生物分解速度减缓,植物中的有机质得以大量留存。历经300~400年的时间,这些枯枝败叶能够形成1厘米厚的黑土。
上世纪50年代的大开荒中,这片肥沃的土地被54马力的进口拖拉机犁开。土壤专家欣喜地发现,土壤中黑土层厚达80厘米,有机质含量高达5%~7%,是黄土地的数倍。“插根筷子都能发芽。”黑土地成为中国东北的象征之一。
然而数十年来,这个象征以每年2~10毫米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流失着。据黑龙江省水土保持科学研究所科技科科长(以下简称“水保所”)许靖华的调查,目前耕地中的黑土层平均厚度只有20多厘米。
这个从事了23年水土保持工作的中年人,经常端详着一张东北黑土区分布图。上面核心黑土区的形状好像一管蘸满墨汁的毛笔,被一个颤抖的手握着,写下的饱满的“久”字。
“照这种速度,挺不了多久了。”许靖华忧心忡忡地说。
一条20厘米的小沟,两个月后就被冲成一人多深的大沟
许靖华供职的研究机构坐落在距离哈尔滨64公里的宾县。这里是黑土流失比较严重的地区之一,水土流失面积占全县面积的65%。
表现之一就是随处可见的侵蚀沟。这些宽得“可以开进一列火车”的侵蚀沟将成片的黑土地撕得支离破碎,被老百姓称为“鸡爪子地”、“鹿角沟”。
宾县民和乡的一条大沟将一个屯子从中间劈成了两半。沟有三层楼那么深,沟底常年淌水。据说,卖菜的在沟南喊价1元,到沟北就涨到1元1角,因为从南到北还要绕上好几里地。
在一张发黄的大比例尺地图上,宾县形状类似一个“元宝”。宾县水务局水保办主任张润儒指着“元宝”上一些几乎难以觉察的细线说:“这是一条侵蚀沟,这也是一条,这儿又一条。”整个宾县共有12058条侵蚀沟。
起初,侵蚀沟可能就是坡耕地低洼处不易觉察的一条集水线,有时甚至是农民收工时,插在地里没及时抬起来的犁铧豁出的一道小沟。
但由于黑土土质疏松,抗冲刷性弱,这些其貌不扬的小沟发展起来速度惊人。在水保所高级工程师邓育江印象中,就在两个月之间,一条20多厘米深的小沟就豁然被暴雨冲成了1米多深的大沟。他和同事做试验,从沟岸至沟底连着楔进10多根50厘米长的木桩,第二年木桩一个也找不到了。
据统计,黑龙江省有超过16万条侵蚀沟,占地9万多公顷。有些丘陵漫岗区,平均不到两公顷就会有一条侵蚀沟。
与侵蚀沟显而易见的吞噬不同,大面积坡耕地上不易觉察的黑土流失更加令人担忧。
站在黑土地的高岗上,远远望去是一马平川,但走近了就会发现“微地形”很多,到处都是起伏不平的“漫川漫岗”。这种极易造成水土流失的坡耕地在黑土区中占到60%。
“东北地区的降雨集中在夏季,特点是历时短,雨势急。”许靖华说。而早年,农民为了让雨水顺利排出,形成了顺坡打垄的传统。这种耕作习惯也导致暴雨很容易在坡耕地的垄沟内形成地表径流,雨水裹挟着滚滚黑土,汇入沟渠,流向江河。
据说,位于黑龙江出海口的鄂霍次克海里生活着一种灰鲸,总也不愿远离这片海域,后来发现,这里海水的有机质含量特别高。
流失的黑土部分沉淀在了通向大海的河道上。许靖华说,素有“铜帮铁底”之称的松花江,河床比上世纪50年代抬高了50厘米,有效航程从1500公里缩短到如今的580公里。
数据显示,广义的东北黑土区总面积为103万平方公里,其中土壤侵蚀面积达27.59万平方公里,约占总面积的27%。
许靖华说,黑土的流失与黄土高原的黄土流失不同。黄土层分布均匀,厚达几十米、上百米。而薄薄的黑土层一旦流失完,下面就是坚实的砂石、黄黏土等母质,草都无法生长,“真是兔子都不拉屎”。
水土流失给宾县留下了惨痛的教训。1994年,宾县暴发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全县8条河流全部出槽,冲毁8万亩耕地,这相当于一个中等乡镇的全部耕地面积。
水土保持技术世界领先,也意味着水土流失比较严重
“跟国外相比,我们国家的水土保持技术处于世界领先水平。”说这话时,许靖华的口吻中没有一丝自豪,“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水土流失是比较严重的。”
世界上另外两块黑土带和东北黑土区处于相同纬度,分别位于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流域和乌克兰。这些地区历史上由于开垦过度,曾爆发过“黑风暴”灾难。为此,他们采用轮耕甚至休耕的方式来治理黑土流失。
但这种方式对中国来说并不适用。许靖华解释说:“我们人口众多,黑土区都是口粮田。因此,只能采用工程、生物等措施,耕作、治理两不误。”
从2003年开始,国家接连投资数亿元,治理黑土流失。克山县新民小流域是国家农业综合开发“东北黑土区水土流失重点治理工程”中的一个项目。水土流失是按小流域治理的,一个小流域就是一个封闭的集水系统,面积在30平方公里以内。
5月13日,56岁的新民村村民夏亚兰站在自家房后的土豆地边,望着工人们在给1号侵蚀沟边的小杨树刷白灰。
几年前,房子东侧的这条大侵蚀沟开始威胁她家,“沟再扩大,房子都要塌下去了”。2008年秋天,施工队来到这里,立陡的沟沿儿被削缓,种上了护坡的柳条子,沟头筑上了结实的浆砌石跌水,沟底的谷坊呈阶梯状排下去。
“植物封沟以后,沟道就不再扩展,土就不会再跑了。”水保所克山实验站站长景国臣说,新民小流域有大小侵蚀沟34条。
不过,更大的工程量还在950公顷的坡耕地治理上。
根据工程规范,5度以下的坡耕地采用顺坡垄改横坡垄,这样地表就不容易形成径流。5度~15度的坡耕地在改垄的基础上,修筑田间地埂或者梯田,埂上栽种胡枝子、黄花菜等植物带。“好像在木桶外箍上一道道铁丝。”景国臣打比方说。
如果坡度高于15度,或者水土流失过于严重,就必须实施生物措施——退耕还林。
距离夏亚兰家3公里外的新民小流域高坡上,62岁的岳志军拄着镐悠闲地站在山岗上,看着一户人家在地里栽葱。他是这里的护林员。如果有人在治理好的沟里或者山坡上放羊,他就会去罚款。“总得有人唱白脸。”他扛起镐眯着眼睛说。
其实,在一些土壤专家看来,施用农家肥是提高黑土有机质含量、增强土壤涵蓄雨水功能的快捷途径。邓育江打比方说,这就好像通过饮食消化后获得葡萄糖,而不是像施用化肥那样直接打入葡萄糖。
但这种施肥方式逐渐被人们放弃。张润儒记得小时候,村里人出门看到一堆狗屎,悄悄用雪盖好了,回去用铁锹赶忙铲回家。而现在,不少可以还田的秸秆被老百姓一把火就烧了,村里的厕所还要花钱请人去掏。
再经过四五十年,东北黑土层也许将不复存在
“做水保工作,顺利的时候很少。”干了28年水土保持工作的张润儒说,“农民的工作比修梯田难做。”
东北黑土区的坡耕地中,只需改垄就可以有效遏制水土流失的土地占了相当大比例。因此,改垄是坡耕地治理中最简单、最实用的方法。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并不那么简单。
一块坡耕地中,坡顶黑土流失严重,一般比较贫瘠,坡底淤积了厚厚的黑土,最为肥沃,“顺坡垄时,一家几根垄,有好也有坏。横坡打垄后,谁要上面的,谁要下面的?”张润儒瞪着眼睛反问。
修梯田、地埂占地也是个大问题。地埂占地在6%左右,梯田根据坡度不同,要占13%~20%的地。这直接影响到老百姓的收成。为此,工作人员不得不采用各种方法来补偿,诸如“用村里的机动地补偿”、“地埂植物带归农民所有”、“一次性经济补偿”等等。
退耕还林群众也有不乐意的。趁着唠嗑,张润儒曾给老乡算了笔账,证明退耕还林划得来。但老乡嘿嘿笑了,那意思是我自己享受不到。逼急了,张润儒说:“咱干活儿为了啥?不就为子女吗,给他们留笔财富,死了以后上坟也给咱认认真真地哭啊!”
相关专家建议国家立法,明确土地使用者“在保护黑土资源方面的责任和义务”。黑龙江省水利厅的一位工作人员研究了土地制度后,认为根子在于农民没有完全的土地所有权,并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但文章似乎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
黑龙江省水利厅水土保持处干部刘岩清楚地了解这些情况。他说:“水土保持是水利工作中比较难干的,它牵扯到千家万户,不像修条路或者建个水库,就一条线或者一个点。”
水保所提供的数据显示,2003年以来,全省已治理黑土流失面积1760平方公里。治理水土流失是个长效工程,据说,起步较早的拜泉县,就曾在其他地区饱受涝灾的年景,依然获得了大丰收。
但另一组数据是,就目前的速度,治理现有水土流失面积需要50年。如果不加快治理, 再经过四五十年,东北黑土层也许将不复存在。
这天中午,张润儒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摸着犯了鼻炎的鼻子,瓮声瓮气地“畅想”:“你说,啥时候农民能主动往咱手里递烟,走,上我家地里修梯田去……到那时候,估计黑土流失得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