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400年前的曼哈顿
400年前,两条小溪在这个红枫树的沼泽地汇流成一个池塘,给水獭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
曼纳哈塔与曼哈顿
一个秋天的下午,英国探险家亨利·哈德逊驾驶着“半月号”木帆船正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美丽岛屿,上面充满了繁茂的花草和壮硕的树木,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那是1609年9月12日,欧洲人第一次踏足曼哈顿。
不过,同样一片土地在400年后的埃里克·桑德森眼中完全是另一种印象。这位生态学家眼中的纽约市中心曼哈顿,高楼林立得让人晕眩,其中既有聚集诸多大财团的华尔街,也有联合国总部大厦。
如今,一项名叫“曼纳哈塔(Mannahatta)工程”的环保计划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联结起来。这是曼哈顿最初的名称,在原住民的语言中意思是“拥有群山之岛”。该计划由纽约州海岸、政府与社区可持续办公室等机构资助,主持者正是埃里克·桑德森。
“当你开着车经过某条路,卫星定位导航系统(GPS)上的三维图像会告诉你,你正穿越在400年前的某个湖中央。”他兴奋地描绘着“曼纳哈塔工程”所带来的体验。
曼哈顿曾经只卖1000美元
10年前,桑德森来到纽约布朗科斯动物园,为美国野生动物协会工作。一度,这个加州人感到自己“迷失”了。在此之前,西部那些群山、巨石和草甸是他触目所及的风光。
只有来到中央公园他才会感到自在。那里生长着100年甚至150年以上的古树,裸露的岩石也存在了上亿年之久。“这种感受真是微妙。你觉得自己回到了自然,但举目南眺,第59街的高楼则像峭壁一样杵在面前。”桑德森无奈地说。
这位景观生态学博士突发奇想,要让自己真正爱上这座钢筋混凝土之城,何不把时间轴拉回400年前,重现最初的每一处风光,包括山丘、峡谷、溪流、泉水、沙滩、盐沼、森林、洞穴和湿地。
就在亨利·哈德逊发现曼哈顿不久,荷兰人从土著人手里,花了60个荷兰盾买下这座小岛。据说,这笔钱换到今天顶多能买条LEE牌牛仔裤。不过,根据荷兰国际社会史研究院的测算,这个价格可折合成1000美元。
这也引得桑德森很是好奇,什么样的世界金融中心在400年前叫价1000美元?这个数额在眼下寸土寸金的曼哈顿,连一栋普通公寓里的0.1平方米都买不到。
这个中年男子开始四处搜寻记录有纽约过去面孔的资料。在一幅18世纪的油画中,国王学院(后来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坐在学校不远处的小山丘上野餐,身后是一个池塘,池塘边还有一棵棕榈树。
“为什么这里会有一棵这样的树?”桑德森按图索骥找到画上的位置,发现别说棕榈树,连池塘和山丘都不见了。
1999年的夏天,桑德森成天泡在图书馆或者档案馆里搜寻着他所想见到的画面。为此,他甚至跑去英国国家档案馆。一张1782年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军攻占曼哈顿后的军事地图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张“英国总部地图”精确记录了当时曼哈顿岛的地形、地貌和植被──绿色的三角代表常绿树木,圆圈则代表落叶树木。
在地图上,如今曼哈顿的核心区域已经形成,圣三一教堂矗立在华尔街与百老汇的十字路口,这些都与2009年的曼哈顿没什么不同。但城区在市政厅公园处戛然而止,再往北,则是一片荒芜。
桑德森为发现这张地图欣喜不已。“曼哈顿的风景变化如此之大,这不禁让你想知道这个城市以前是什么样,”他说,“当地人都秉持一个观点:在曼哈顿除了人和狗,你看不到任何其他的生物,甚至是一草一木。我们不禁要问这个地方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他将这张地图做了精细扫描,就此开始了“曼纳哈塔工程”的第一步。他将1872年的曼哈顿与今时的曼哈顿进行地理对照—道路如何蚕食森林,高楼如何占据沙丘,精确到每一条街道的网格对照图上,误差不超过40米—这样这块区域的崛起和变迁显得一目了然。
但那毕竟是18世纪的地图,比起哈德逊带领20名水手抵达曼哈顿已晚了将近两个世纪。桑德森需要再一次拨动时光机,带着曼哈顿一起回到哈德逊穿过这片土地之前。
400年前的时代广场是一片红枫树的沼泽地
带领人们穿越时空的,是一种名叫“层层叠加”的研究方法。“层层叠加”的第一层是地质和土壤研究。为此,50多名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曼哈顿的各个水域进行田野考察。
在这层之上是地形和地貌。由土壤水分和气候构建起来的复杂生态系统决定了何种动植物能够在此生存。“曼哈顿的复杂地貌和充沛水分构建了高达55个不同的生态群落。”桑德森认为,“这甚至超过了名声在外的黄石公园。”
这种构建并非原始的手工劳作。在那份“英国总部地图”的帮助下,桑德森和其他步行者反复走访,确认了200多个“控制点”,并在此基础上利用软件建立了一个地理信息系统数据库。
随后,研究人员将每一份地图──或是1872年的英军地图或是通过田野考察得来的地形图──三维立体化并输入数据库,由软件计算叠合,最后生成一个哈德逊到来之前的曼哈顿。
“400年前的时代广场是一片红枫树的沼泽地。”桑德森在穿越第七大道的时候说,他想象自己沿着一条弯弯的小溪漫游。“第五大道夹在33大街与34大街之间的路段曾是一片郁金香橡木林,草地田鼠在地底穿行,斑胸鹰滑过上空。”
如今,那里耸立着高达433米的帝国大厦,游客们排队登上102层的瞭望台眺望都市全景,目力所及处,森林与沼泽都不复存在。
另一组数据更令人吃惊。这座岛上曾经有超过1000种植物和脊椎动物,其中植物627种、哺乳动物24种、鸟类233种、爬行和两栖类动物32种、鱼类85种。此外,还有难以计数的真菌、地衣、昆虫、贝壳类水生动物和无脊椎动物。
这些生存物种的确立,是通过引入美国早期环保运动领袖、地质学家和自然学家约翰·缪尔的理论实现的。他将栖息地定义为“动物或植物能满足其基本生态需求的地方”,简而言之就是食物、水、居所和繁殖资源。
根据这套理论,生态学家们将一切可能在曼哈顿生存的物种编译入数据库,通过先前得到的生态信息计算出哪些物种能分布并繁衍在哪些区域。
“一棵树或许喜欢干燥的沙土,一只黄莺最爱吃树上的昆虫,尤其是落叶乔木上的昆虫。”桑德森介绍说所有细节要求都被添加进数据库。最后得到的,除了物种分布情况,还有完整的生态链,比如沙质土壤上是一片落叶乔木林,树上栖息着黄莺。
生态链中还包括了最初在曼哈顿岛上生活的德拉瓦族人。从1609年到1872年,他们逐渐向更偏远的地方迁徙。如今在纽约的中心曼哈顿,很难再找到一个德拉瓦族人。
这套生态模型是有史以来最细致的科学化的生态重建之一,其中鉴定出1300种物种,并展示了8000多种物种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种制作方法还可以被运用到现实当中,例如黄石国家公园、刚果森林或东部的蒙古大草原。如果科学家们能够模拟出景观和物种之间相互影响的模型,他们就可以更好地预测气候变化、狩猎或其他破坏性因素的影响。
不只是为了让人们想象曼哈顿的过去,而且是为了更加珍惜曼哈顿的现在
2008年,在纽约消失了两百多年的水獭又回到了这个种群原来的栖息地——尽管只有一头。纽约人给这头水獭起名为何塞,并为它的回归欢欣鼓舞。很少有人知道,当哈德逊带领20名水手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动物不仅有水獭,还有火鸡、麋鹿和黑熊。
那是一幅与如今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的画面——时代广场上的森林已开始稳定生长,哈林区草地的草有半人高,狼群、黑熊和狮子在丘陵间游荡,德拉瓦族人从棚屋中出发狩猎。
不过,令桑德森感到欣慰的是,大多物种仍在今日的纽约州有踪迹可寻,尽管原先在曼哈顿腹地的参天铁杉和红枫沼泽如今只能在橘子郡找到,想要闻阳光暴晒下草地的甘香或享受松栎林里的氧气则要去长岛──这些地方毕竟都在纽约市方圆160公里以内。甚至,就在曼哈顿的公园里,仍能看到和400年前一样的郁金香橡木林。
从这座岛屿的每个细微变化中,桑德森及其团队探寻一个困扰他们许久的问题的答案。那就是如何在难以抵挡的城市化浪潮中尽量保护生态环境。“从宏大的战争到一场小火灾,一切干扰因素都影响着一座岛屿原有的生态群落。但至少,一些物种应当能在城市里找到庇护所。”桑德森语重心长地表示。
他和同事们就试图将一些纽约市的河流变为水獭更为理想的栖息地。在布朗科斯动物园附近的河岸,他们栽下水獭喜爱的树木。2007年,何塞首次被发现但随后不知所踪。直到一年后它再次回到出发地,从此在这里定居。它用锋利的牙齿啃倒了一棵小松树,筑起了“人工坝”。这个大自然的建筑师将会用它的水獭坝拦截湍急河水中的流沙,更多水生动物也会从此繁衍起来。
因此,桑德森认为“曼纳哈塔工程”使景观生态学上升到了一个超越食物链的新高度。它提供了一个城市在建立和扩张过程中生态系统变迁的模型──不仅仅是动植物,还有土壤、河流和地形。这一切让生态学家重拾失去的生态链,城市规划师学着怎样在创造一座城市时让它变得更宜居。譬如在一开始就尽量保留原有河道,在城市规划中留下空地栽种植物,并让当地的生态群落得以部分保留。
今年9月12日,将是哈德逊到达纽约湾的400周年纪念。当年先人眼中的曼纳哈塔——耗费10年,集50多名历史、考古、地理和植物学家和更多沿着溪流行走并带回故事的志愿者之力——将最终呈现在后人面前。
下一步,“曼纳哈塔工程”将把所有数据转化为拥有现实效果的三维场景。桑德森的初衷是要把城市当中的每个点都还原到400年前。他将此比喻为时光机,它的存在不只是为了让人们想象曼哈顿的过去,而且是为了更加珍惜曼哈顿的现在。
“它让你能够感受在现代人涉足之前的曼哈顿岛的野性魅力。”桑德森意味深长地说,“尽管400年前的绿色岛屿已不可能再回来,但至少400年前的水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