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建新北川》新闻访谈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李晓江

央视《新闻会客厅》2009年3月16日播出“再建新北川(上集)”，以下为节目内容。

　　【元宵节的晚上，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设计师朱子瑜向北川的老百姓介绍北川县城的总体规划方案。】

　　朱子瑜：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晚上好。作为北川新县城城市总体规划的设计单位，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从5月18号到现在已经工作了大半年的时间了，今天我们利用这次晚会的机会向大家公示最新的成果，也就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新北川、新县城城市总体规划的成果。

　　解说：2009年2月9日，元宵佳节。北川老县城猫儿石村，一场晚会正在举行。对于所有在场的北川人来说，这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夜晚。就在这天晚上，北川新县城的总体规划设计按照《城市规划法》的要求，将刚刚通过国家批复的北川县城总体规划设计向北川人民做一个公示。

　　李晓江：在新春佳节的最后一天，元宵节，我们终于跟北川的老百姓见面了，我们终于把我们总体规划的成果第一次向老百姓做了完整的宣传，其实当时我们压力最大的是，这件事情为什么迟迟定不下来，中间会有那么多的波折。

　　解说：李晓江，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国务院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负责规划与设计工作。

　　李晓江：从选址一直到现在的规划，说实话，我觉得我们整个团队应该讲都处在很大的压力之下。后来我一回忆，从我们进北川的第一天，到我们向北川人民交出总体规划这个成果，刚好用农历算是整九个月，是农历的九个月，所以那天在吉娜羌寨，我真的很感叹，真的很感叹。

　　【李晓江向大家介绍新县城地图】

　　李晓江：这是一张我们新县城选址的用地图，大家可以看到，现在的用地非常开阔，环境非常优美。

　　解说：为了完成北川新县城的总体规划，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史无前例地投入了50名专业人员，并经历了9个月的讨论研究，最终才形成了结果。其中，仅仅是新县城的选址就耗时将近7个月的时间，直到2008年11月初才尘埃落定。而事实上，早在2008年5月28日凌晨，在来到灾区十天后，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就已经提交了《北川县城“5.12”特大地震灾后重建选址与规划研究基本结论》的报告。在这份最初的报告里，院方推荐的北川新县城县址正是最终确定的安昌东南。

　　李晓江：这一点，我们从绵阳市的领导、北川县的领导和绵阳北川的一些专业部门的领导和我们院方方面面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最合适的选址就是今天国务院民政部批准的这个选址。但是中间用了差不多九个月的时间，所以在这个过程当中，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对我们也是一种煎熬和磨炼吧。

　　解说：2008年5月18号，中规院正式接到城乡与住房建设部的任务，11名同事由院长李晓江带队，奔赴灾区，着手灾区重建工作的调研工作。他们的面临的第一个任务，是实地考察北川县城是否能在原地重建，如果不能，哪里才是重建最为合适的地点。

　　李晓江：当场我们就做出这样一个基本判断，北川的灾害不仅仅是一个地震把建筑震毁这样一个灾难，实际上它是一系列大面积的、全方位的次生地质灾害和地震灾害叠加的非常复合的一个自然灾害，很明显它是在这次5.12大地震发震的主断层上，它本身不是一个好的选址。那天晚上九点多，我们离开北川老县城的时候，在擂鼓那个地方过了一道山梁，突然看到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当时我有一种感觉，这个月亮显得很恐怖。因为周围一点灯光都没有，就突然觉得这个月亮惨白惨白的，很恐怖。其实我从审美上一直非常喜欢月亮，但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月亮也可以那么让你感到害怕，从北川县城出来的时候，我们整个车上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解说：当天晚上，中规院规划小组赶回绵阳，这些之前承担过国家甚至世界级规划项目的规划师，立即开会决定要承担起北川选址重建任务，那晚李晓江院长对规划小组说了这样一段话。

　　孙彤：就说看样子我们的任务明确了，这个事情非我们莫属，只有我们有这个能力能承担起，关键时候能承担起这项任务，然后大家努力把这个报告尽快拿出来。第一个就是安全的原则，安全的标尺是一个一票否决的这么一个要素，我们用这把尺子过滤到了很多原先那些选址的可能性，就像禹里、擂鼓镇这些靠断裂带比较近的这些乡镇，我们就给过滤掉了。

　　解说：在到达灾区之后的十天里，中规院规划组在绵阳市规划局以及当地政府和各方专家的帮助下，从地质条件和安全性、区位条件、用地条件、市政基础条件、社会服务设施、行政区划影响、羌族文化塑造与展示以及景观条件方面进行比较，最终从安昌东南、擂鼓镇、永安镇、安昌镇、桑枣镇五个备选方案进行了比较。终于在5月28日凌晨，完成了《北川县城“5.12”特大地震灾后重建选址与规划研究基本结论》的报告。该报告称：“本研究推荐安昌东南方案作为北川新县城选址”。

　　李晓江：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在5月25号的时候我们得到一个信息，有两位从事地质工作、地震工作的专家给国务院领导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建议北川新县城选址在擂鼓镇。我们得到这个信息以后非常非常着急，因为根据我们的初步判断，我们觉得如果选址在擂鼓镇，对北川可能是非常不利的一件事情。因为根据我们掌握擂鼓的地质情况和地面上受损的情况以及擂鼓镇的发展条件，如果把它作为推荐方案，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非常大。这件事情其实在一定的程度上刺激了我们，我们更坚定地要加快工作，尽快拿出我们研究成果的这样一个决心。因为我们觉得我们怕高层决策的时候，如果听不到各方面的声音，听不到更多的、更详实的分析研究的声音，万一匆忙做出决定，可能对北川的发展和北川重建是极为不利的，所以我们当时就做了一个决定，三天之内拿出中规院和武汉市勘测设计研究院联合的研究报告。最后我们做到了。29号我们给地方领导做了汇报。

　　解说：在2008年5月29日一早就上报给绵阳市委市政府，中规院的同事也小松了一口气。

　　孙彤：那天说工作进行到一个阶段了，一块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一起吃过饭，然后就那个什么，说一起喝个酒吧，那天正好是我们把阶段性的报告提出去了，然后他们也一块石头落地了，选址有这么一个技术报告了，有指望了。那时候人的状态一下要松驰下来以后有点垮的感觉，什么情绪也控制不住了，那顿酒是喝得最难受的一顿酒，我们不喝酒的也都喝醉了。

　　解说：6月4日， 在接到中规院报告的5天之后，绵阳市委市政府直接向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该报告称：擂鼓镇作为选址是不合适的；安昌东南选址作为选址是合适的。

　　李晓江：这个报告的递交方式有问题，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它应该是给省政府报，然后省政府再向国务院上报，所以受到了一些人的指责和批评，说绵阳市政府市委做事情不够谨慎，这是一个小的插曲。但是这个插曲我觉得它起到了一个非常大的作用，就是地方领导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对新县城的选址有了一个基于比较严谨、完善的这样一个研究成果的正确判断。

解说：就在中规院进一步完善方案的同时，一些专家学者，包括四川省的一些部门，对于北川新县城的选址也提出了很多不同的看法，其中还有专家认为可以吸取国外经验，原地重建。

　　李晓江：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一个县城要搬家，而且搬家是要搬到邻县的地域范围之内，这肯定是一件非常敏感，也非常复杂的事情，会引发方方面面的争论和矛盾。所有的领导、所有的专家，在介入到这些问题当中，其实他们也都有他们认识的基础，他们所载有的资料，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因为我想在这个时候，那么敏感的问题，其实大家都是非常认真的，只不过各人站的角度不同，占有资料和掌握的情况不同，会有不同的倾向，最后会让他们得出不同的结论，所以我想这样的争论应该讲是很自然的，但是像有些很权威的地质地理这方面的专家，他们在地质地理这方面肯定比我们城市规划师要内行，他们提出的一些观点并不是我们可以轻易去跟他们争论，甚至要驳倒他们，或者要让他们接受我们的观点，行业内的一些专家都是在业内享有盛誉，造诣非常深的专家，他们的一些考虑，他们的一些观点也很有分量。另外地方的一些部门，他们长期管理这些方面的事物，他们更了解在行政上的这些复杂性，这些行政上的难度，比如讲行政区划的调整，这些都是很复杂的问题，一旦当他们谈到这些方面的，理由和原因的时候，我们有的时候会觉得我们自己很苍白。

　　解说：6月10日，就在北川选址方案陷入争论之中时，回到北京，专门去拜访了自己的几位前任院长。

　　李晓江：我说很抱歉，因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一线，没有时间更早一些给你们汇报，听取你们的意见，结果两院院士周干峙先生就跟我说，首先当国家，当民族，当社会，发生重大灾难的时候，这群规划师能不能敢于担当，能不能很快地承担起社会责任来，而且能够很快地付诸行动，在面对比较复杂的，争论很多的这种，既涉及到社会经济，甚至有的时候涉及到政治，涉及到民族等等这些很复杂的关系的，规划工作当中，有很短的工作时间，要完成这个复杂的、艰难的工作任务的时候，你能不能坚持规划师的职业精神，坚持你的职业道德，坚持科学的立场，敢于表达我们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和我们研究的结论，我觉得这些对我们都是考验。

　　解说：与此同时，国家也在对方案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审查。因为事关重大，从2008年5月28日，最初的报告完成，一直到11月初确定北川异地重建的新县址，一直在经历一轮又一轮的讨论与研究。6月10日，中国城市规划设计院向建设部领导汇报灾后重建城镇体系规划暨北川县城异地重建方案 6月11、19、25日，谭力书记三次听取新县城选址研究成果及县域灾后重建城镇体系规划汇报。6月13日，周干峙、邹德慈院士听取北川新县城选址研究汇报。6月24日，8月4日、18日，四川省政协解洪副主席三次听取北川    新县城选址研究汇报。7月4日，周干峙、邹德慈院士，王静霞参事考察北川老县城灾情和新县城选址。7月13日，唐凯司长、吴建平副司长考察北川老县城灾情和新县城选址。7月19日，国务院部委联合审查汶川地震灾区灾后重建城镇体系规划，同意北川新县城异地重建。8月初，组建新县城总体规划项目组，展开第一轮公众社会调查。9月12日，与北川县委县政府、山东援建指挥部商定新县城建设规划工作方案。10月15日、16日，与绵阳市规划局、北川县委县政府确定新县城建设规划工作计划，并先后向绵阳市李亚莲副市长、谭力书记汇报。

　　李晓江：最后我们综合方方面面的意见，包括反对的声音、支持的声音，我们综合以后觉得，做一个综合判断，还是我们最初提出的这个选址，应该讲是最恰当的，所以我们就坚持了我们自己的观点。其实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最着急，在有的时候，还并不是选址选在哪儿，我们最着急的是这件事迟迟定不下来。我记得我们5月20号开始这个工作，10月20号的时候，我在飞机上，我们一起去南方出差，一个同事递给我一张报纸，就是登的北川县农办主任，董玉飞主任自杀的事件，好像是《南方周末》，还是《南方日报》的一个长篇报道，那天我在飞机上看完这份报道以后，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后来我下了飞机就给我们绵阳组当时的两位合作伙伴孙彤和朱波打电话，我说我们五个月都在干什么，我说都五个月都过去了，但是北川老百姓现在心目当中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找不到自己的家园，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家园在哪里，老百姓说的报上登的，他们说的一句话，真的给我很深很深的刺激，我觉得我们规划师太无能了，老百姓说，地震过去都五个月了，家不成家，县不成县，家不成家大家可以理解，盖房子是需要时间的，能不能早一些让老百姓知道，我们未来的家园在哪里，我们想他们也能安心一点，所以那天晚上我给我的两位伙伴打完电话，我跟他们说，我们能不能努力做到，在过2009年新年的时候让老百姓知道这个县城到底建在哪里，到底建应该成什么样，老百姓艰难了一年，能不能让他们过一个高高兴兴的春节。

　　解说：2008年11月初，在历时五个多月后，国务院正式批复了北川新县城的选址为安昌东南。

　　李晓江：现在回过来想，我觉得这些波折是自然的，也是必须的。因为这件事情太大了，影响到方方面面的决策，因为你要搬到人家的地上去建一个县城，最后论证决策也需要一个程序，需要一个过程，一轮一轮反复论证，最后选定的这个方案，仍然是我们最初的研究报告提出的推荐方案，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很欣慰，我们觉得我们当时坚持了我们自己应该坚持的一些科学的态度，规划师的职业精神和职业道德。

　　解说：2008年11月初，在历时五个多月后，国务院正式批复了北川新县城的选址，2009年的2月，国家民政部正式批复了行政区划调整的方案：将安县的安昌镇、永安镇、黄土镇的长乐、红岩、顺义、红旗、温泉、东鱼6个村划归北川羌族自治县管辖；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政府驻地由曲山镇迁至安昌镇。

　　李晓江：真正压力最大的，其实我们这次工作是安县的领导和安县主管部门一些我们的同行，因为你知道安县是非常支持北川重建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感情上，从安县的范围内拿走两个半乡镇划走两百平方公里的土地，这肯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整个跨出北川县，在安县境内选址的这个过程，我到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心里没有找到平衡，把这些土地把这些乡镇划给了北川，但是从感情上，我想任何一个地方政府的官员，任何一个部门的领导可能碰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要在感情上真正转弯是挺难的。其实在前期救灾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到那么具体的县城异地选址，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我们跟安县领导的关系也处得非常好，但是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疏远了，都很少联系了，我觉得这里面好像总有一种，我们帮助北川重建是应该的，最后这么一个跨县的选址也确实是不得以，只能这么做的，但是毕竟这样做会对安县整体上会有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给我们心理上的压力，其实比有的时候领导批评你、专家批评你，从我自己内心来讲要大得多，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开，这个心理上的压力。按照规划法的要求，城市总体规划的公示是城市总体规划编制工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解说：经过9个月的工作，中规院的专家们终于把北川新县城的总体规划图展现在了北川人民面前。

　　李晓江：实际上我更多的体会，我觉得我们中规院的同志，包括我本人在救灾的过程当中，其实我们是在经受一种精神心灵的洗礼，第一次见到经大忠县长，那张照片我到现在还留着，我说是在现场最感动我的一张照片，我和经大忠县长握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的左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腕，非常迫切，非常殷切地讲，李院长谢谢你们来帮助我们做规划，北川灾后重建太重要了，谢谢你们的帮助，一再表示感谢。我非常非常被他的这种诚恳的态度，这种殷切的期待打动，确实他们是非常诚心的，全心全意地在依靠我们。在这种时候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推托的，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担当的呢，甚至包括我们在现场工作，给我们开车的司机，会把我们整个项目组请到家里去请我们吃饭，就是为了表达对我们的感谢。尤其绵阳市区当时还有一个唐家山洪水威胁的问题，老百姓都转移到山上去了，但是那个司机天天跟着我们，寸步不离，我们用车随叫随到，他根本就不顾自己家里的事情，而且他甚至连一个公务员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公司里聘用的专职司机，天天陪着我们东奔西跑，毫无怨言，而且还一直在对我们表达感谢。

　　【朱子瑜实地解说】

　　朱子瑜：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山上，我们现在看见的这块空地就是未来我们要建设新县城的地方。

　　解说：在经过了历时9个月的缜密论证规划之后，举世瞩目的北川新县城终于有了它的蓝图，但这并不是一个句号，而是另一个新的起点。在这片寄托了每一个北川人的未来，也负载着每一个国人期望的土地上，新北川的诞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实际的问题需要解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