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全球化”的幻觉
2月14日的《人民日报》披露了有关方面所做的一项调查,称全国有655个城市正计划“走向世界”,200多个地级市中有183个正在规划建设“国际大都市”。该报在援引一些专家观点的同时,还引用有关统计数据来说明中国城市化的“大跃进”。
这则报道引起了人们的热议。批评的焦点集中于造城运动的“大跃进”所带来的后果。人们呼吁,城市化应该有内涵,应该循序渐进,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些批评都是有道理的,但同时,我认为,发展国际大都市的方向没有错,错的是我们在没有搞清楚国际大都市的含义和条件时,就一窝蜂地瞎折腾。在分析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首先不能回避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些基本背景,因为它们有助于我们理解地方政府大搞“国际大都市”的冲动是如何产生的。
其中一个基本背景是全球化。国际贸易和投资的扩张、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技术的快速变革、市场规模的扩大,这些经济全球化的力量在不同方面影响并塑造着城市的形态和特征。一旦地方城市卷入全球化浪潮,它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地方城市。全球化改变了城市的发展空间。地方城市必须经历转型,努力去适应这种变化,才能在新的空间里获得发展的机遇和资源。
在过去30年里,中国的城市也经历了这样的变化。中央的放权改革和鼓励引进外资的对外开放政策,让越来越多的地方城市,直接参与到了世界经济体系中来。竞争虽然很无序,但外资在塑造城市经济发展中的角色却是很明显的。可以说,中国快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是与中国对外开放的全球化进程基本相吻合的。所以,我首先会肯定,地方争相规划发展“国际大都市”,是地方日益全球化的一个产物。
但是,这并不是说,各地产生发展“国际大都市”的冲动,都是合理的。相反,在特定的历史发展时期和特定的发展模式下,争相建设国际化大都市的地方政府,其眼前呈现的却是“地方全球化”的幻觉。
幻觉之一是,经济全球化的空间作用力是均衡的。在很多地方领导人看来,只要实行了对外开放,只要参与世界经济,地方城市就可以被建设成国际性城市。事实上,每个国家内的城市都是一个金字塔形的等级体系,只有那些全球经济影响力被广泛认可的城市,才能处于这个体系的顶端。但国家再怎么发达和开放,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也毕竟只是很少的几个。在这个等级结构中,经济全球化对不同城市产生的影响是不同的,何况中国的改革和开放模式本身就存在着地区上的不平衡。
幻觉之二是,一幢幢标志性建筑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地方性城市就可摇身一变为国际化大都市。殊不知,这些缺乏创意、失去传统的标志性建筑,已经被证明是城市规划中的败笔。借用历史学家路易斯·芒福德的说法,城市是“社会活动的剧场”,但走遍中国的城市,可以发现,几乎没有一个城市的设计者能够清楚,城市到底应该具有哪些方面的社会功能。30年高度浓缩的城市化历程中,各地都是不顾一切地扩展工厂,建筑高楼大厦,而没有把“社会核心”——学校、图书馆、医院、剧院、社团、社会服务以及政府自身建设等——确定为日常城市规划的必需元素。结果,我们设计了一个又一个梦幻般的城市,但建设起来的却是冷冰冰的城市。国际大都市的一个重要指标是提升人民的生活水准,促进社会进步。然而,对于我们大多数的城市建设,这个指标只是变成了口号。
幻觉之三是,庞大的人口规模是国际化大都市的基础。国际大都市最合适的人口数量是多少,这历来存有争论。倘若大都市必然是大人口,中国的确是有厚实的基础,以至于一些经济学家提出,在未来,长三角、珠三角和环渤海三大区域集中8亿人口,其中的核心城市的人口达到2000万-3000万甚至5000万,才是中国全球化进程中重构城市体系的出路。这种未经证实的理论,很好地迎合了各级领导人的发展大思路。但是,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些基本事实,城市扩张过程中的土地征用矛盾如何解决,失地农民的保障如何提供,庞大的人口规模引起的交通和生态问题如何应对,这些都是缺乏认真思考的大问题。仅目前6亿城镇人口中尚有2亿人并没有享受到市民的权利,更遑论未来更大规模的都市人口的权利保障问题。
地方全球化是一个现实,也是一个趋势,但在地方领导人那里,却产生了种种幻觉。在这些幻觉下,各地纷纷举起建设“国际大都市”的旗帜。中国经济发展是一个世界性的奇迹,但国际大都市的遍地开花,却只能沦为神话。在城市前面加一个“国际化”的头衔,未必会提升城市的国际影响力和知名度,也未必会争取到更多的国际资源。既然地方和城市的全球化不可避免,我们就不妨扎实做好“基础设施的全球化”,在治理和管理的民主化、服务提供的分散化、革新的扩散化和服务范围的多样化等方面做好文章。这些方面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它们更为基础性,乃是因为它们关系到21世纪城市发展中的一个核心课题,即如何更好地安置我们自身。
唐贤兴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