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泰宁院士:身体力行中国现代建筑的创新
程泰宁院士
程泰宁简介
程泰宁,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建筑设计大师,东南大学建筑设计与理论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联合工程公司总建筑师,杭州中联筑境建筑设计有限公司主持人。
2013年10月,程泰宁院士在北京大学博雅国际酒店中华厅举行了题为“跨文化发展与中国现代建筑的创新”的讲座,这是北京大学“生态文明与美丽国土”大师系列讲座的第六场讲座。该系列讲座由北京大学发起并主办,旨在通过举办代表当今中国乃至世界最高水平的学术界领袖人物的思想盛宴,引起社会各界对中国生态环境保护问题的关注和讨论。讲座开始前,程泰宁院士在北大科技园创新中心会议室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爱建筑——他是设计了大量精品项目的中国建筑设计大师,他是80岁仍在画草图、选材料的一线建筑师。
“每当接手一个新的工程,我会将过去的东西全部归零,重新开始创作;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这些评价在我面前都归零。”
“有些人诧异我现在居然还会画草图,我说我要是不画草图,这工作我就不做了。”
“虽然年纪这么大了,我仍然觉得有希望在前头,我还能做得更好。”
景观中国:当代很多建筑大师最后都走上了设计管理岗位,而您一直坚持亲自参与项目从设计到施工的具体工作。对您来说,从事一线工作的最大动力是什么?最大收获又是什么?
程泰宁(以下简称程):我现在越做越觉得,非常幸运能从事建筑这个行业,因为它跟很多行业不一样,是非常有创造性的工作。设计师可以看到自己的草图从图纸变成实物,而且看到后又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可以再提高的地方。对我来说,它始终有吸引力,促使我去做,让我想要继续往前走。曾经有人给我的展览写过一个前言,题目叫“归零”,我觉得很符合我的设计思想。“归零”对我来讲至少有两个含义,一是每当接手一个新的工程,我会将过去的东西全部归零,重新开始创作;二是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这些评价在我面前都归零,我该怎么做、想怎么做,就怎么去做。这两点是建筑这份工作之所以吸引我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它让我不断创新、不断前进,而且这种想法和前进在不断地实现。
正是因为对专业有这样一种态度,我并不觉得我现在的工作很累。有些人诧异我现在居然还会画草图,我说我要是不画草图,这工作我就不做了,我并不想像一些人建议的那样仅仅“点拨点拨”。之所以觉得做这工作有意思,是因为能始终感觉到思想在不断往前走,所以草图我要画,从方案、扩初到施工图的各阶段我都要控制,比如材料选择、节点设计等等,这让我可以看到从草案逐渐变成现实的全过程,这是一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也是非常吸引我的一个过程。
景观中国:您如何在从事设计这份相对而言比较辛苦的工作的情况下,在接近80岁的高龄,还能保持这样年轻的外表和非常有活力的精神状态,能不能和我们分享一下?
程:由于对工作的热爱,我觉得我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很正常,而且心态比较好。虽然年纪这么大了,我仍然觉得有希望在前头,我还能做得更好,可能是这种心态让我外表看上去不像实际年龄这么大(笑)。
爱中国——他深刻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他致力实现中国建筑的创新。
“理解中国的东西,我们要‘抽象继承’,继承什么?继承精神。”
“我不认为我们比西方建筑师差到哪儿去,中国的事毕竟还是要靠中国人来做。”
“创新不是凭空来的,只有‘立足此时、立足此地、立足自己’以后,才有创新的可能。”
景观中国:您的建筑作品往往带有鲜明的、中国的民族风格,您在创作时是怎样去体现这种民族精神的?
程:你提到的两个词——风格和精神,我是赞成精神,不赞成风格。做具有中国性或者说中国精神的作品,是大家目前都在探索的事情,但到底怎么做?我认为无论对于学生还是建筑师,都需要一个积累、成长和成熟的过程。对中国传统建筑的继承,不是在形式、风格、符号或元素上,我赞成继承的是“精神”。理解中国的东西,你需要去理解它的“气”,借用北大教授冯友兰先生的话,我们要“抽象继承”,继承什么?继承精神,而不是继承一些具体的东西,这点非常重要。什么叫中国文化的精神?以我完成的黄龙饭店为例,最终方案其实我只花了很少时间,因为重点并不在形式上。中国文化精神特别注重跟环境的融合,我当时把黄龙饭店所在地区当成一幅画,讲究中国绘画当中的气韵连贯,而不是和别的方案一样,设计出一道“建筑”墙把城市跟风景区隔开。
同样,我创作的浙江美术馆也是这样,参加投标的方案有现代简洁的、有传统仿古的,但放在项目所在地似乎都有一点不合适,因为这个地方人文气息、文化积淀太厚重了。我就探讨能不能把所有现代、自然、又是中国的元素,用很抽象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既跟自然和人文环境融合,也融合现代的审美观念。我根据“立足此时、立足此地、立足自己”的设计理念进行了抽象融合,最终结果不是表现在某些具体的符号和形式上,而是在更高的精神层面来表达。美术馆建成后,评价传统和评价现代的都有,我觉得怎样评价都行,如果大家抱着各种各样的多义性来理解,就是我想达到的要求。
景观中国:您在投标过程中曾经遭遇过甲方对设计机构的“崇洋媚外”,这种情况直到现在似乎也没有大的改善,您如何看待当代中国民族设计自信缺失的问题?您觉得未来会有怎样的发展趋势?
程:现在这种现象似乎愈演愈烈。最近,中国工程院做了一个关于中国当代建筑的现状与发展的课题,我们用Google Earth对北上广三地进行调查,研究每个城市的CBD地区里一个平方公里内有多少建筑、由哪些单位设计。最后发现上海陆家嘴地区的26栋建筑全部由境外机构设计,除了3栋由香港机构设计,其余全部由国外建筑师设计;广州的16栋建筑中,只有3栋是由本土设计机构设计;北京的8、9个建筑全部由国外设计。另外还有一个我了解到的情况,现在除了一二线城市在做国际招标,三四线城市也在做国际招标,让人不免感到忧虑。最近我们正在参加一个投标,参与的7家设计机构中,除了我们之外,6家都是国外的大牌机构,我觉得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是一种对本土设计非常不自信的表现。中国建筑师同国外建筑师相比,的确存在一点差距,但是要看站在什么角度看这个问题。
去年,我有机会跟国家大剧院的设计师安德鲁进行了一次对话,我发表了对国外建筑师的看法。我认为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起初我们确实比较封闭落后,但是经过三十年的发展,现在的中国建筑师已经逐步跟上。我不认为我们比西方建筑师差到哪儿去,而且我认为中国的事毕竟还是要靠中国人来做,这一看法也得到了安德鲁的赞同,他也认为中国建筑师可以跟他们在同一个水平上来工作。我很感谢他的评价,但这个评价如果能让我们的领导和公众知道就更好了,而实际上领导和公众并不这么看。归根结底,这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文化缺乏自信,这点由来已久。我们常常认为西方文化就等于现代文化,中国文化就等于传统文化、等于封闭落后。之所以有这种看法,有我们中国建筑师自己的问题,我们有一些勇于开拓创新的建筑师,但是还不够多。我相信假以时日、给我们一些条件,我们应该能够完全可以跟西方同台竞争。我希望学生们在年轻时就立下志向,要做好中国建筑,这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这是对我们大家的一种激励,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做得比别人好,做好了对世界也是一种贡献。如果我们一直跟在别人后面去做的话,将永远没有什么贡献。
景观中国:您主张“立足此时、立足此地、立足自己”的创作理念,如果“此时”指代的是现在城市化大发展的时期,“此地”指代中国现代城市,您对“此时此地”光怪陆离的建筑大量涌现的现状有何看法?
程:我强调“立足此时、立足此地、立足自己”,最主要和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体现方案的唯一性。我们今天常常谈创新,以什么创新?创新不是凭空来的,只有“立足此时、立足此地、立足自己”以后,才有创新的可能,才有体现唯一性的可能。一个设计项目,在杭州和在北京做肯定是不一样的,因为气侯条件、文化背景等不一样。即使都在杭州,某个地段和另外一个地段的客观条件也是不一样的,这种“立足此地”的不一样是很明确的。同样地,时代在变化,设计师在不同年代做设计,思想需要顺应时代的变化,这点也是很肯定的。最重要的一条是“立足自己”,所有的“此时此地”都是客观存在,对这个客观存在怎么解释?你要“自己”来解释,不同人的解释不一样,作品也就不一样,建筑才能做得丰富多彩。
所以我对现在很多建筑有些不同看法,它们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建筑师比较主观的、强加于某地的一些东西。这样的东西也许很眩、很酷,但是这种眩、酷是没根的、没生命力的,我希望我们的建筑还是要有它本身的根和生命力。“此时”、“此地”加上“自己”,这是做设计的一个根本原则。
爱行业——他是体制内外的“跨界者”,他是力推发展的“行动家”。
“建筑是把我们不同年龄、不同背景、不同体制的人联合在一起,最大最好的一种‘粘合体’,为了中国建筑更好地发展,我们应该这样在一起。”
“我一直很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促成体制内外的建筑师之间更多的交流。”
“景观是个宏观的概念,相较而言建筑是微观的,这种宏观和微观之间应该有一个非常密切的联系。”
景观中国:在当前中国建筑界,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设计机构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很好地交流,您作为为数不多的“跨界者”,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程:这种现象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我们中国建筑界让人感到遗憾的现状——体制内和体制外分得很清楚,甚至年龄段也分得很清楚。其实在我看来,建筑是把我们不同年龄、不同背景、不同体制的人联合在一起,最大最好的一种“粘合体”,为了中国建筑更好地发展,我们应该这样在一起。体制内的建筑师现在都有一个感觉,就是受制于各种因素,导致在创作上受限,客观上因为他们做的往往都是一些大型项目,政府工程居多,领导的意图向建筑师灌输得比较多。反观体制外的一些建筑师,比如李晓东等,他们做的项目相对而言不是太大,往往位于远离权利中心和商业氛围的地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做得比较好,这是客观原因。主观上,以我有限的接触来讲,体制外的一些建筑师,思想往往比较活跃,吸收新事物的速度较快,各方面能力均衡,而且也敢于表达,而体制内的建筑师由于受限于各种因素,在表达等各方面都有所欠缺。
所以,我一直很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促成体制内外的建筑师之间更多的交流。我也经常参加一些这方面的活动,感觉到还是存在不少问题,需要一个过程去逐步解决。要促成体制内外的融合,我觉得首先要解决思想问题,思想如何能够融合,从而促成大家相互能融合,这点非常关键。作为我个人来讲,我是很积极想要打破这种体制内外的鸿沟的。这可能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最终还是要靠年轻的同学,你们将来可能有些人在体制内,有些人在体制外,你们可能能更加融合、相互融入。
景观中国:作为一名建筑师,您如何看待建筑设计、城市规划、景观设计三者之间的关系?
程:可能跟我自己接受很多中国文化的熏陶有关,我始终觉得大地是一个整体,从大地景观,到城市景观,再到建筑,是一个整体的系统。我不希望建筑师是做完建筑以后,让景观配建筑,不应该是这样。景观也好、其他工程也好,应该跟建筑同时一起考虑,这样才能做出好的东西来。建筑本身就是大地景观当中的一个元素、一个部分,如果不从这个角度理解,建筑是做不好的。我认为景观是个宏观的概念,相较而言建筑是微观的,这种宏观和微观之间应该有一个非常密切的联系,这是非常重要的。
采访中,程泰宁院士精神矍铄、侃侃而谈,让人难以相信他已是接近80岁高龄的耄耋老人。谈起人生,他忆苦思甜、积极乐观、充满希望;谈起专业,他如数家珍、深刻独到、充满热情,给记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和满满的正能量。作为早已功成名就的设计大师,程院士数十年如一日坚守设计一线,创作了大量经典作品,是为专业贡献;作为设计界极少数、成功跨越体制内外的设计师,程院士心系行业发展,一直致力促进体制内外、不同专业之间设计师的沟通和融合,是为行业尽责。其情怀之深切、用功之持续,眼光之长远,用心之良苦,堪为年轻一代设计师的楷模,也是对这个呼唤“梦想”的时代的饱满注解。程院士并没有向我们谈起“梦想”二字,但他正在坚持、不断实现的,何尝不是一个建筑师、一代设计家最伟大又最朴实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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