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稚:城市规划是全民参与的社会改良运动
◆城市规划的不好,单纯的指责规划师是不对的,单纯的骂书记、市长是不对的,单纯指责某一个开发商、建造商也是不对的。
◆从五四运动开始,认为中国传统的东西都是落后的思潮长期占主流,全盘否定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这种主流观念影响了我们几十年,变成了普遍的国民意识,形成了普遍的价值观念。现在回过头来说保护这些东西,扭转这种现象,可能还得需要几十年时间。
◆我国整体的综合国力上还没有富裕到这个程度,我们需要在民生领域投入的太多了,实在没必要在技术炫耀上无休止的投钱,没必要在艺术炫耀上无休止的投钱。
◆西方在其200多年的城市化进程中,城市规划一直是沿着两条主线走。一条是技术路线,即从专业技术层面来讲,怎样科学、民主地做出城市建设的决策。另外一条线就是城市规划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社会改良运动。
◆为什么中国人移民,很少有道德上的内疚或者自责,很随便就走了。因为他的文化价值已经没了,记录中国人历史的旧城没有了,农村基本被拆光了,除了语言和方块字之外,没有故乡可以回,没有共同的文化可以认同,对本民族文化也少有自豪感,他当然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城市规划通常不是政治权威定,就是技术权威定。整个决策过程,公民没有太多发言权,没有渠道可以表达正常的诉求。
尹稚,清华大学博士,历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清华大学建筑与城市研究所所长,现任清控人居建设(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北京清华同衡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董事长兼院长,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城市规划协会副会长,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理事兼绿色建筑与节能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等。
济南市旧城开发投资集团称将投资15亿元修建济南火车站北广场,其中包括复建21年前拆除的老火车站以及行包房。图为被拆除的济南老火车站,始建于1908年,1912年建成并投入使用。由德国建筑大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它曾被认为是济南的地标式建筑。 资料图片
城市规划不是1+1=2
规划是艺术与科学的结合
记者:在您曾主持和参与过的规划项目中,您个人最满意的是哪一件?
尹稚:规划永远不会有最满意的。首先,城市规划的成果与艺术家或者建筑师的作品是不一样的概念,它不能被视为个人或者团队的作品。一个城市规划方案从图纸到现实,需要经历很复杂的利益协调和利益变通过程。规划本身第一需要业主有一个很好的意愿。比如,规划师想做地下管廊,想做规范化的一、二级市场管理,如果业主不想做,规划师的想法就只能停留在教科书上。
第二,业主有了一个好的游戏规则以后,规划师要发挥充分的创意才能和工程素养。规划不仅仅是艺术,而是艺术与科学的结合,是最终可以落地建造的东西。画一张画,艺术评估上可能是一个很好的东西,但如果没有工程技术来落实,或者说有技术落实,但代价太昂贵,都很难说这是一个好的设想。近几年国内这样的案例比较多,以艺术为优先,建造一个城市,最后虽然努把力把它建出来了,但巨额投入的代价根本不值得。这类案例比较多,主要是因为中国公共财政支出缺乏有效的监督和监控。
第三,规划需要很好的建造方,能真正按照规划师要求的品质建设。在这一过程当中,几平方公里一块地,里面可能有几十个业主,这些业主有想要更高容积率的,有想要更好舒适度的,众口难调,所以如何协调很重要。比如我们主持过的中关村西区规划项目,从当年的规划到建成,差不多用了10年时间。这10年当中各种类型的、来自于几百家单位的协调会开过几百次,参加人数上万人次。
这一过程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规划结果和当时的初衷可能就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如果城市规划得不好,单纯的指责规划师是不对的,单纯的骂书记、市长是不对的,单纯指责某一个开发商、建造商也是不对的。城市规划从数学上来讲,不是简单的1+1=2的结果,是复杂的宏观集成以后的产物,这里面的所有变量彼此交织,彼此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某一个方面、很小的一个因素出现了不和谐的东西,整体结果可能就面目全非。
决策机制科学性不足
记者:城市化过程的同时带来了很多问题,类似于强拆等一些激烈的冲突也时有发生,产生这些的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尹稚:中国的城市建造到今天,如果说谁负有更大的责任,应该是目前的决策机制和体制负有更大的责任。首先,目前的体制科学性不足,即决策程序中科学所占的成份比较弱,而行政首长的意志在其中占的份额比较大。比如说一个市委书记喜欢某一个树种,就可以不顾生态群落的基本要求,全城就种一个树种。某个市长喜欢一个颜色,也可以不顾一般的美学通则,把一个城市盖成某一个面貌。
另外,就是我们真正生活在里面的市民对城市建设的发言权不足。我们修条路、盖个房子,什么时候征求过使用者的意见?通常不是政治权威定,就是技术权威定。市民肯定要说“我天天住在这房子里,凭什么我没有发言权”。整个决策过程,公民没有太多发言权,没有渠道可以表达正常的诉求。到最后,散步、拉横幅,或者一些更极端的行为反而成为唯一的选择。
这些情况在旧城规划中尤其明显。旧城的产权都是定案的,市民的既得利益怎么保护?如果出于所谓的公共利益可能损害个人利益的时候,怎么补偿?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谈判进程。如果明明没有这种实力,采用强拆或者资产掠夺的方式,只能积累更深刻的社会矛盾。本来旧城改造只是一个好不好用的矛盾,后来直接上升到意识形态的矛盾,一个政治级别的矛盾,最糟糕的结果是把问题升级到对制度不认同、不满意这一层面,这完全是这套体制人为造成的。
城市化既是人改变环境的过程,也是环境反过来改造人的过程
记者:城市化的同时也出现了很多社会问题。那么城市规划好了是否就能尽量避免这些社会问题?
尹稚:好的物质环境能够创造好的生活,这曾经是城市规划行业的一个信仰。但是一两百年实践后,我们发现,有时候这句话是对的,有时候不那么靠谱。简单举个例子,中国城市化发展初期,在长三角、珠三角有个普遍现象就是“室内现代化,室外脏乱差”。这就是城市化初期人们对个人生活的认识已经到位了,但是对城市生活没有基本认识的表现。
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说人的视野是不断放大的。大家现在对“齐家”有了概念,对于什么样的家更好过日子已经有了普遍的认同。但对于什么样的城市更好过日子?为了建造一个好过日子的城市需要遵守什么样的行为规范?需要为这个城市贡献什么?这些是需要随着城市化水平的提高逐步养成的。等大家普遍有了这个认识后,就会意识到乱排水、乱丢垃圾这些损害公共利益的行为,最终还会损害自己的利益。然后就知道要集资修路、集资建安全的供水系统、集资建垃圾转运场,政府开始投资做各种垃圾处理系统。这是一个人类从个体化生存到集群化生存,再到高强度集群化生存的过程。这一过程既是人改变环境的过程,也是环境反过来改造人的过程。
城市规划的国民教育是软肋
记者:那您是否认为城市发展的不好是全民责任?
尹稚:是这样的。但首先是中国城市规划教育与规划职业的责任。过去我们总是关起门来看城市规划,总认为这是一个专业领域,是一个专业学科。其实城市规划有专业化的一面,还有大众化的一面。大众化就是要人人理解城市,人人理解在现代城市生活和工作的基本行为准则,提高全民对城市的鉴赏能力。让市民理解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与人为善的,什么钱是值得花的,什么钱是不值得花的。
西方在其200多年的城市化进程中,城市规划一直是沿着两条主线走。一条是技术路线,即从专业技术层面来讲,怎样科学、民主化的做出城市建设的决策。另外一条线就是城市规划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社会改良运动。国民在城市建设过程中,一方面通过好的作品、好的场所去理解城市,另外一方面也从各种各样的城市问题的克服和抗争当中,来推动城市科学的发展。他们会表达出很多合理的意愿、合理的需求,这些需求和意愿反过来也促进了城市规划与城市学科的进步,进而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甚至是管理模式的变化。
所以,不是有钱往里砸就能推进城市化,也不是政府有极强的权威决策力就能推动城市化,更不是掌握了最前沿的科学技术就能推进城市化。西方城市化经历了200年,公众参与也有接近100年的历史。现在的城市规划已经相当成熟,公众已经知道该从哪个角度表达需求,工程师也知道应用哪些科技的进步去满足这些需求,政府也知道应该管什么,哪些应该放手让市场或者民间团体去做。我们现在还远没有做到这一步。
记者:那能否说城市规划是公民素养养成的过程?
尹稚:这是城市规划的一部分,即公民教育,我们国家很少做这块工作。美国的城市规划部门,除了做技术上的工作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编制市民手册。围绕规划的各个环节,都会有专项的市民手册。这些市民手册会告诉市民,我们为什么要立这些规矩,不立这些规矩的后果是什么,立了这些规矩后希望市民行为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比如,现在大家都在讲绿色建筑,节能减排。一个房子从技术上讲完全可以设计得很节能。但如果用户一天到晚不关灯,洗个脸能放一浴缸的水,按这种方式生活,节能建筑的耗能也可能是正常建筑的好几倍。这完全是个人习惯问题,与节能建筑本身没关系。
城市规划的国民教育目前在国内已经有少量的局部性试验,比如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时,我们为新农村编制过各种手册。我们去灾区救灾,也把怎么修房子,怎么维护房子,编制成各种手册,这都是公民教育的过程。有时候,派无数专家、无数施工队去,还不如把公民教育好,很多事情他们自己就能完成。
城市规划的好坏取决于全民的价值观
记者:那城市能否规划得好的本质原因是什么?
尹稚:城市能否规划好,能否建设好,本质上取决于全体国民意识。它既和全民的文化素养、文化价值取向有关,也和综合国力有关。
城市规划有三个面孔,任何一个面孔都很重要。第一个就是价值,为什么中国这些年历史文化名城破坏很严重?因为全民的价值观就是这样塑造的。长期以来,我们追求美国梦,追求欧洲梦,觉得把中国都盖成曼哈顿就实现现代化了。从五四运动开始,认为中国传统的东西都是落后的思潮长期占主流,全盘否定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这种主流观念影响了我们几十年,变成了普遍的国民意识,形成了普遍的价值观念。现在回过头来说保护这些东西,扭转这种现象,可能还得需要几十年时间。
第二张面孔是这个规划可不可行。这是和科学技术的进步相关的。目前我国的科学技术水平摆在这儿,如果一定要超越目前的科技水平怎么可能?比如现在的超高层,我都不确定所采用的钢材合不合格,可能绝大多数特种钢材都需要进口。城市发展要受到整体的科技进步的制约,不可能超越科技去看问题。
第三,要从经济上分析合不合算,能不能用最佳的性价比干成一件事。我们应该避免采用一种公共资本无限度投入的方式去规划城市。因为城市规划不是个人行为,是全民行为。为了少数人的政绩,为了少数人的审美观,花好几倍的钱去实现一个在经济上并不合算的规划,这是不是正常,都应该打问号。我国整体的综合国力上还没有富裕到这个程度,我们需要在民生领域投入的太多了,实在没必要在技术炫耀上无休止的投钱,没必要在艺术炫耀上无休止的投钱。
记者:我们对旧城改造应该持什么态度?
尹稚:现在旧城改造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价值观问题。你怎么看这样一片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一个脏、乱、差的、落后的这么一个象征,怎么在保留文化印记的同时,实实在在改造旧城居民的生活。
对于旧城,现在很多政府有两个倾向,一个是把文化做过度的商业化消费,拆了真古董盖假古董,然后加大它的所谓商业价值,抹去一个城市真实的历史印记。还有一种类型是放任旧城衰败。中国古建筑大多是木结构的,十年八年不维护,基本上就很残破了,几十年不维护,基本也就塌了。有些地方认为,塌了正好方便把旧的拆了盖新的,实现某些人心目中的城市现代化。
其实,这两种倾向都涉及到一个很本质的东西,就是中国人之所以称之为中国人的文化的根在哪儿?还要不要这个根?为什么中国人移民,很少有道德上的内疚或者自责,很随便就走了。因为他的文化价值已经没了,记录中国人历史的旧城没有了,农村基本被拆光了,除了语言和方块字之外,没有故乡可以回,没有共同的文化可以认同,对本民族文化也少有自豪感,他当然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发表评论
热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