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皋:对话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创始人之一
记者:您上世纪80年代到华科的时候是住在东边的小洋楼吗?能不能给我说说那时的样子。
张良皋:是的,最早那是东边的教工住宅,就是那一排的小洋房,是原来华中工学院最早的一批建筑。那是当时学校最好的房子,当时建筑系刚刚创立,学校非常重视,我来了就住在那里,周卜颐原来也住在那里,这在当时算是非常好的优待。两层的小洋房,看起来样子很不错,我进去的时候一栋房子住了四户人家,楼上楼下各两户。房子门口都种有树,房子是坐北朝南的,但是南边的门一般我们都很少用,有一次我从南边出去晒个太阳,结果风一吹门“哐当”关了,我就被锁在了外面。后来我们发现这房子设计其实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好,很潮湿,我的照相机还有许多照片都受潮了,毁了不少,我在这小楼里也住了20多年,直到2005年才搬出来。
记者:在您看来,华科早期建筑整体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风格?与后期新建的建筑之间,形成了怎样的格局和气象?
张良皋:最早的一些老建筑从总体上看,缺乏一种整体性,也可能是因为几个学校一起建的原因吧,不过后来有弥补了一些。像是校门口的广场,可以看得出是用了一些章法,才有了今天这样的格局,再像是校史馆的改造,也是很好的再利用。
用既有的大空间、大结构来陈列校史,让人看到学校的历史、深度和其深层次的内涵,这是非常好的一种再利用方式。原来校办工厂建在校园中轴线上,本来就有些“特别”,国内外的大学有在轴线上建中心广场的,有建大礼堂的,但是很少有工厂,即使是国外的一些理工科学校,也很少这么做。所以,可以看到校园后期很多新建的建筑都在与早期建筑做一种融合,并且有改善一些不足的地方。尤其是西十二楼教学楼,在设计和章法上都很有讲究,还有新图书馆,他们都用天井围合出了新的空间层次。
记者:用建筑来围合空间,这在许多老建筑中也可以看到,像是东边的几个教学楼。这是不是也是大学建筑中很大的一个特点,就是营造出一定的公共空间,提供思想的交流。
张良皋:讲究“围合关系”是校园建筑中很重要的一种处理手法,国外的大学许多都采用了这种大楼与大楼围合出四合院似的形式,像这种“大庭院式”的学校,不只在中国,牛津、剑桥、哈佛、麻省理工都是。用建筑来围合空间,甚至可以说,建筑本身就变成了一个有空间的外墙,它本身是墙体,真正的空间是天井。在这个开敞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可以碰见彼此,可以交换各自的想法,甚至可以辩论,这才是大学建筑应该提供的一种氛围。
而这也是中国优于欧洲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空间意识,这点即使是埃及以及罗马都很少有的。在建筑中围合出中庭,这个中庭才是中国建筑的中心,房屋是为围合中心而服务的。所谓中国元素,不只是靠一个琉璃瓦或者一个斗拱就能说明的,有人说华科没有中国元素,你找琉璃瓦大概真的找不到几块,但是这些“中国元素”你看得懂吗?中国建筑讲究空间之美,群体之美,层次之美,建筑应该成群,有主有次,有章法。
华科早期的一些建筑里也有这样的围合关系,像你说的东边那几栋教学楼,像是老图书馆都有这样的一些设计,在后来新建的建筑中也有,新图书馆和西十二楼也很好地运用了天井,用天井来围合出四合院、三合院的空间。
记者:现在华科校园里的树木也成为“华科一景”,许多建筑都被树包围了。这种与建筑一起生长的自然,似乎也为学校提供了一种天然景观。
张良皋:是的。原来这里是一片荒地,后来老校长坚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有了今天的绿色。这里绿树成荫,本身就是一种景观,一种自然,一种风水。我们说已有的、存在的就是自然,就是风水,一棵树、一条小河都是风水。要尊重自然,讲究风水,首先要尊重既有存在的东西。华科后来的建筑都在弥补一些老的东西的不足,这点很好,是高明的做法。也有一些不高明的做法,比如城建学院合并进来之后,那个港原本是可以改变学校的一些空间格局,最终并没有很好地运用到,不过还是有很多空间,可以再好一些吧。
探访
今年,华中科技大学建校六十年,也是建筑六十年。
由原华中机械厂厂房改造而成的华中科技大学校史馆上月正式开馆。清一色的红砖黑瓦,以红色钢架构起“跨越”的主体,新的校史馆在校园内尤其亮眼。五座厂房、面积超过5000平方米,原华中机械厂是华科建校之初最早完工的首批建筑之一,建成于1954年,且其中砖瓦,几乎都来源于“汉阳造”。
我们在寻访中发现,这在华科早期建筑群中并不稀罕。除了工厂厂房,早期建的教工宿舍以及学生宿舍,也大都采用“汉阳造”砖瓦。一种敬畏感油然而生。我们总渴望从既有存在的事物中找到与个人记忆相连接的部分。而这种历史感,在老建筑的寻访里,总能激起心中波澜。
校史馆(原华中机械厂)
保留原有工厂结构校史馆勾起工业记忆
华中科技大学校史馆,位于校园最早的主轴线上,在南一楼的正后方。由校门进入,沿着两边的小路径直走入,很快就能找到。
红砖黑瓦,三排、共有五座体型巨大的工业厂房,如今的校史馆改造于早期的校办工厂——原华中机械厂。建于1954年的华中机械厂是学校最早的建筑之一,原有十个车间,机器设备400多台。从1963年的一本校园图册内可以见到,原校办工厂生产的自制机床,曾支援农业部分产品。“校办工厂的许多产品都制作精良、耐用”,1980年代进入华科的张良皋先生谈到此时,大赞学校生产的电扇、小摩托等产品,“我们家都用了好多年。”
原华中机械厂有工厂厂房五座,办公楼一座,并列呈三排,最大的一座厂房独立成排,建筑长度超过了170米,跨度近20米,至屋顶尖顶部分高达五层楼高。经改造后五座工厂厂房,5500平方米的面积改作华中科技大学校史馆。五栋工厂厂房均为木屋顶,用钢索固定支撑,在最大的一座厂房右侧,还留有以前工厂的运输轨道与铁钩,并辟有专区展示原工厂机器设备与仪器。在机器仪器旁边还有人形纸板模拟工人操作仪器的场景,甚是好玩。
在学校里面遇见厂房,这实在是一种很妙的体验。对于这一点,张良皋先生也觉得“特别”。“国内外的大学,包括一些理工科大学,都很少有在校园内有这么大的厂房的,尤其还建在中轴线上。”张老把此归结为当时那个特殊的时代与环境下的产物。“现在把工厂厂房改造为校史馆,陈列学校的历史、深度与内涵,是一种很好的再利用。”
改建后的校史馆以八根红色钢架构成“跨越”的主体,原位于厂房中间的办公大楼改成中心广场,在厂房与厂房之间围合出一个中庭,以供休息。五座厂房基本连通,从展厅入口进入后即可沿着展览所规划的路线了解学校从建立至今的发展过程。每次到此,都能遇到不少成群的参观者,在听着学生的讲解和导引。同时,中间的一座厂房内正在举办书画展。“这里将来也将成为学校一个新的展览和交流空间。”万谦教授告诉我。
作为校史馆的主要设计者,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在改造与保留之间做了许多尝试。“改造基本保持了原有的结构与样式,一些拆卸下来的构件,我们也想慢慢重新用回到校史馆的装饰上。”万谦拿给我看从校园改建中拆下来的一些砖瓦,黑色的瓦上清晰刻着两行字——“惠民利记机制砖瓦厂,汉阳砖瓦厂出品”。而红砖上则有130的编号,“每块砖都有编号,从几十到上百各种,可见这些是生产线编号,同样编号的大概都是同批次生产的。”这些砖瓦有些给学生做建筑实验,在南四楼后面的树林里可以看到许多学生的作品,堆被砌成不同的流形与结构,万谦还在构想要把这些“汉阳造”重新用回到校史馆上去。
西五舍、教三舍
柳士英风格:融合古今中外
从校史馆出来往西北方向拐过几个街口,西五舍就是典型这样的风格。“这是典型的柳士英设计,他的设计从现代主义到后期‘亦中亦外,亦古亦今’,很有他自己的个性,在这种建筑轮廓的处理上,尤其显眼。”万谦说,“看他设计的湖南大学大礼堂和工程馆就知道。”在华科大的规划设计中,在学生宿舍的坡屋顶处理上许多手法运用都能找到相似的影子。“用西式木结构桁架的屋顶结构,做成仿中国古典歇山顶的形式。”
如今,宿舍的外墙已经重新粉刷成黄色,一如学校所有其他宿舍一样整齐,仅有屋顶宣示着“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现在覆盖着一些太阳能电池板,据说是学生在旧建筑中做的改造项目之一。原来的灰黑色砖瓦,被雨淋过之后显得更黑,只有那中间大概是因为维修换过的几块红色瓦片,在这新与旧之间,突兀、生动。
从喻家山登高海拔140米,到在校园内东西南北乱转,要找老房子其实并不是太难。仅从建筑风格和时代特征便能分出。然而,要找一栋完全没有动过的老房子,却不容易。时间久了,总有一些修修补补,更别提各个时期的改造了。
我们还是找到了。在东边教学区再往东北方向走,在围起来的一片工地后面,有一幢土黄色墙面的老房子,坡屋顶、三层小楼,宿舍门前写着“教三舍”,刚走近便有两三只小猫溜出来,其中一只围着我绕了好几圈,试图探明我的来头。
与其他学生宿舍相比,这栋宿舍楼显得有些残破。土黄色的外墙有些斑驳,雨水冲刷的印记以及岁月溜走的痕迹分明,树木有些已经长得没过了三层楼的屋顶,叶子掉在窗前。木质门窗早已不见最初的样子,红色褪得几乎发白。门前晒着一些被子、鞋子,落日的余晖从密林中射出一缕缕最后的光线,在房子上划出完美的形状。
站在房子一侧的空地上,回头发现宿舍楼侧边的那面墙上居然还能依稀见到早期的大字报,白色粉刷字体布满墙壁,上方是“毛主席语录”,往下是“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字样。大部分字迹虽然都看不太清了,可是那一秒,时光似乎倒流了三十多年。
(注:张良皋,湖北汉阳人,1923年5月16日出生。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建筑系,工学学士,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创始人之一。)
发表评论
热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