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钧:授之以鱼,更要授之以渔
穆钧: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无止桥慈善基金项目及资源管理委员会主席。
您和吴恩融教授是在什么机会之下接触到毛寺生态实验小学以及毛寺村无止桥这两个项目的呢?
穆钧(以下简称穆):2001年,吴教授开始对西部农村建筑可持续发展展开研究,并结识了西安交通大学的周若祁教授。周教授是黄土高原建筑人居环境研究方面的专家。经过深入的交流和探讨,他们认为在西部贫困农村地区,传统生土建筑技术具有突出的生态潜力,非常值得以此为基础开展生态建筑相关的研究和示范。与此同时,在周教授和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王军教授的协助下,获得一个位于甘肃庆阳市显胜乡毛寺村的小学建设需求信息。当地现有小学校舍已成危房,急需兴建新学校。经过实地探访和考察,吴教授决定帮当地村民筹集资金,设计并协助他们兴建一所生态实验小学,在给孩子们提供一个舒适健康的学习环境的同时,研究并诠释一个符合于当地条件的生态建筑模式。我在2003年的时候去香港中文大学攻读吴教授的博士,刚好赶上这个项目启动,在吴教授的指导下开展项目工作。也正是在毛寺实验小学项目推进过程中,才有了后来的毛寺村无止桥这个项目。
这两个项目都已建成五六年的时间了,目前现状怎么样?达到并保持了您们预期的目标了么?
穆:正如吴教授对该项目的两个层面的定位:一个是对于学校本身的,那一时期各地涌现出大量由政府出资或社会捐助的乡村小学建设工程。但有很多项目仅重视建筑形式和新学校的形象,而忽略了学校对于学生的舒适度和综合环境质量。什么样的学校才是一个“好”的乡村小学?这个“好”的概念需要同时具备舒适、安全、环保这3个基本条件,并不是说只给他们盖一个看起来很气派的大楼就足够了。
以毛寺村所在的显胜乡为例,乡内有一所社会捐建小学,其中的教学楼看似气派,但其室内真可谓“冬冷夏热”。尤其在平均最低气温低至-15℃的冬季,教室内寒冷难耐,许多孩子的手甚至会生出冻疮,必须要生火取暖。但学校运转经费十分有限,学生每天上学每人都要带一块煤到教室,这样才能维持正常的取暖。以最小的能耗创造舒适的室内环境,是毛寺生态实验小学设计的一个重要目标。通过适宜的热工设计和被动式太阳能系统的运用,新学校建筑获得了良好的热工性能。根据近几年对毛寺小学的实地观测发现,夏季绝大部分时间,教室室内始终保持20~25℃的凉爽气温;而在寒冷的冬季,太阳能得热和孩子们身体散发的热量得到充分的利用,无需烧煤取暖,室内便可达到令人满意的舒适效果。学校建成以来,师生再也没有在室内生火取暖。曾经有一位热心人士看到毛寺小学获奖的报道后,专门写了一篇新闻时评:“……如果不是太健忘的话,大家应该还记得不久前发生在陕西定边县的那场悲剧。12月1日晚,定边县堆子梁中学因炭炉取暖导致12名女生CO中毒,其中11人抢救无效死亡。悲剧带来的伤痛尚未消散,我曾暗自发问:能不能给孩子们一间无需烧炭的教室与宿舍?现在,毛寺生态实验小学的实践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记得学校的校长曾经对我们说,以前学校用来买煤取暖的钱如今可以省下来为孩子们多买一些书了。这些都令我们非常感动和欣慰。
另一个定位集中于技术层面。传统生土建筑的运用在黄土高原地区历史悠久且分布非常广泛。但随着各地经济的发展,许多人认为土房子是贫苦落后的象征,村民们一旦赚了些钱通常会把原来的土房子拆了,新建成砖瓦房。但受财力和技术水平所限,这些新房的结构安全和热工性能普遍很差,室内“冬冷夏热”的现象非常普遍。不可否认,西北传统生土建筑的确在防水、耐久、抗震等方面存在一定的缺陷。这也是其逐渐被替代的另一个主要原因。但是,我们同时也要认识到,在贫困农村地区与常规建筑相比,传统生土建筑技术具有得天独厚的适应性和生态潜力优势。例如:造价低廉、因地制宜、施工简易、冬暖夏凉、节能环保,以及生土墙可以吸收净化空气中的有害物质等鲜为人知的优点。而对于前述的那些缺点,完全可以利用一系列技术措施加以克服。国内外现有的研究和实践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作为建筑研究者,我们并没有资格评判村民们当前抛弃传统生土建筑的现象,因为我们并没有给他们提出整套易于操作、经济适用的技术解决方案和建筑模式。为此,我们也希望借助毛寺生态实验小学项目,基于传统生土技术改良,向当地村民示范一个符合于当地有限的经济、资源和技术条件,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的生态建筑模式,从而适应村民们日益多元化的生活需求。
根据您们对生态建筑进行的试验和研究,这种在热能效应,或者是在环保方面非常优秀的生土建筑,在其他地域有没有推广的可能?
穆:说到这里,需要简要介绍一下生土建筑。从建筑历史层面而言,生土建筑是人类运用最为普遍、历史最为悠久的建筑形式,只不过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各地区传统生土建筑逐渐被现代建筑所取代。即便如此,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全世界目前仍有20多亿人口生活在不同形式的生土建筑之中。随着近几十年,生态建筑理论的不断发展,国内外许多研究者回过头来再看传统生土建筑,发现其中蕴含着常规现代建筑难以企及的生态潜力和地域适应性。而这些都已得到充分的科学和实践论证。在这一背景下,法国、美国、德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研究者,自20世纪70年代便开始生土建筑技术的改良研究,目前已逐步形成多种更具灵活性、耐久性和地域适宜性的现代生土建造技术,并用于普通住宅、别墅、展览馆、医院等多种形式建筑的建造。甚至在美国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州等地区,以生土建造别墅已成为富人的一种时尚。不仅如此,在位于法国的国际生土建筑研究与应用中心的引领下,已形成了涵盖各大洲数十个国家的生土建筑研究和发展网络,并已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点扶持的生态建筑发展方向。反观中国,其实根据目前的文献和实例建筑,我国绝大多数地区都具有可发展生土建筑的条件。而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一个开始,主要集中于对传统生土建筑技术的发掘和基本改良,这对于有生土建筑传统的贫困农村地区还是具有很强的推广适用性的。但对于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我们现在所做的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多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使传统生土建筑技术在结构灵活性、抗震性能、建造体系、建筑形式等方面得到更大的提升,以满足人们日益多元化的精神和生活需求。只有这样才能使生土建筑真正获得新生。
那在您们筹备这两个项目之时,预想到它们所将带来的积极社会关注和影响了么?
穆:毛寺生态实验小学项目是我们第一次涉及农村建筑这一领域,也不可能预想到太多。前面所说的那两方面目标也就是我们当时的动机,很单纯,毛寺无止桥也是一样。这些对于我们而言,真正意义在于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这类项目在贫困农村地区可以实现的社会价值和效益,以及对于参与项目的每一个香港及内地大学生的锻炼和教育意义。也正因如此,在建设部仇保兴部长、钟逸杰爵士、吴恩融教授、纪文凤小姐等有识之士的共同推动下,无止桥慈善基金于2007年在香港正式成立,以期能继续发扬毛寺村无止桥的理念和精神。随着后续农村项目的不断开展和深化,我们对这一理念的理解也逐渐走向成熟。
您曾经在讨论生态建筑的概念时,讲到过“尊重使用者”这一设计的原则。我们对这一方面十分感兴趣,您能否进行一下详细的介绍?在设计和建造过程中是如何了解并体现使用者的所需所想的?
穆:“尊重使用者”是生态建筑理念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其实,所有的建筑都应该做到这一点,这是一个必须满足的条件。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样来体现、实现尊重使用者这一目标。特别是在农村地区,生活相对优越的我们,不能以建筑师的专业自居而居高临下地审视一切,也不能照搬城市的标准来武断评判。因为,蜻蜓点水似的田野“考察”不可能让我们真正地理解村民们的生活和他们面对的困难。我们需要真正地融入到村民的生活当中,用一种平视而非俯视的心态,与他们同吃同住,这样才能深入地了解他们的需求、期望,以及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什么,这是实现“尊重使用者”的一个重要基础。
还记得在毛寺实验小学项目开展过程中,吴教授派我在村民家前后住了一年多,所以在这一点上感触很深。而如今的无止桥慈善基金的系列项目都遵循这一项目的开展模式和理念。而在项目设计和施工过程中更需要如此。比如毛寺小学和近期的马鞍桥村灾后重建综合示范项目,施工队由当地村民组成。从设计到施工,几乎所有设计内容都是我们和村民一起讨论交流得出,是我们一起在做设计,并不是只以专业人士的姿态指挥他们如何做,真正的设计源泉来自他们的传统智慧和生活。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与村民,尤其是与传统工匠之间是相互为师,互相学习。一方面,可以从村民那里充分地学习和发掘当地的传统建造智慧;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利用专业所学,站在科学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研究,尽可能利用当地可得的资源,用村民易于操作且经济的技术途径加以改良和提升,并通过与村民一起施工使他们能够理解和学习这些改良技术,成为最生动易懂的培训模式。这也就是吴教授常强调的“高科学、低技术”的设计理念,该理念也是我们所有无止桥项目的一个核心指导原则。这一理念其实源于“适宜性技术”的概念。早在20世纪70年代能源危机的时候西方发达国家就已出现了“适宜性技术”(Appropriate Technology)的思潮。其强调在解决各种建筑问题的时候并不一定需要最先进的技术方案,而是要根据当地的环境和资源条件寻找最适宜、性价比最高的技术策略。这对于我国当前的贫困农村地区尤其重要。
因为小学的主要使用者是孩子们,您当时有没有坐下来跟小朋友们聊过,问问他们想要什么,哪种学校是他们喜欢的?
穆:其实很多农村的小孩不会太深入地去想这些问题,也很难清晰地通过言语表达。因此,我们能做的一方面是与他们交朋友,尽可能地了解他们的所想;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原来的学校和附近的新建小学,观察他们的学习、活动特点。但即便如此,受年龄和生活环境差异所限,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一个平台,真正的故事是需要他们自己来谱写的。比如说,在毛寺小学施工收尾阶段,我们将所有建筑废料收集起来,按预想中孩子们的活动特点做成花坛、花架、坐凳等活动和景观设施。而在小学投入使用后,我们发现孩子们比我们懂得如何来利用这些设施乃至所有他们触及的建筑构件。
你们还在做类似的后续项目么?
穆:在毛寺无止桥项目建完后的2007年,无止桥慈善基金正式成立。随后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的大力支持和香港社会各界的资助和协助下,我们发动香港和内地的大学生在西部贫困农村地区开展了一系列以便桥修建和农房建设示范为核心的扶贫建设项目。这些都是无止桥理念的不断拓展和深化。至今,已有来自海内外17所高校组建了无止桥团队,先后完成了17个无止桥建桥项目,一个四川马鞍桥村灾后重建示范综合项目,参与学生志愿者700多人,受益村民达2万多人。
最初始的这两个项目也获得了非常多的荣誉,可每每获奖的时候,您用最多的词是都是“很意外”。
穆:是很意外。
就想您刚才说到的,您做这些设计是出于朴素动机,可又不免被媒体宣扬,那么您怎样看待和媒体之间的关系?
穆:其实我们在内地还没有做专门的媒体宣传,所以知道我们的人并不多,感触也不是太深。如果说媒体对于我们的影响,可能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方面,目前国内建筑界从事类似活动的个人或团体并不像国外那么多,尽管我们也只做了一点点,但媒体的关注对我们的理念是一种认可和鼓励;另一方面,媒体的更多关注也是一种压力,让我们在坚持理念的同时,探寻如何更加可持续地推动和不断完善我们的工作。
我们在筹划这一期主题的过程中,发现国外的建筑师在这方面更为活跃,所做的项目也更多,您们作为具有国际视野的学者,是如何看待这种不同的?
穆:其实这主要是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一个国家的“硬件”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容易就能赶上来,但是社会这个“软件”的提升是需要一步步来的,甚至需要几代人的发展和成长。欧美发达国家也是经历了百余年的时间才发展到今天的社会状况。你所说的那些国外设计师,他们所在的国家很多是已经发展到一个非常富足的阶段,而且整个社会价值观从追求大、高、新的工业化价值观,已逐渐走向人性的回归、对自然的尊重。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对生土建筑这么重视,而且已发展到“现代生土建筑技术”这样的层面。
如果还有的话,可能就是整个行业环境的不同。就拿项目设计时间来说,国外做一个项目一般都要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我们有时候花一两个月甲方都觉得时间太长。很多中国建筑师都有奉献社会的责任感,都希望不再为生计所迫,真正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项目。但行业环境并不能给予建筑师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即便有机会,也缺少相应的社会资源。相对而言,我们只不过是幸运一点,能够有幸得到许多社会人士的支持和资助,并且作为高校的研究者可以有更多灵活的时间来开展这些工作。
毛寺生态实验小学获得首届中国建筑传媒奖时的颁奖词写道,“这个并非引人注目的建筑实践有了积极的社会意义”。从美学意义上说,您们怎么看“并非引人注目”这个评价?
穆:在我们的理解中,其实“并非引人注目”恰好是对于我们理念的认同。在设计过程中,我们更多的是考虑如何通过示范来让村民接受、学习各种健康的思维模式和改良技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尤其对于贫困农村而言,过于花哨的建筑形式反而会使村民望而却步,认为这些并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因此,我们的建筑设计往往源于他们所熟悉的建筑形式和符合他们生活生产习惯的建筑布局模式,让他们觉得,“这东西我们熟悉,我们也会搞”。每次村民看到我们的示范建筑时说的这些话,我们都感到特别欣慰。因此,当看到我们在马鞍桥指导村民进行灾后重建时盖的农宅时,你会发现跟村民原来的房子没有太大的差别,感觉像是没有被建筑师“设计”过。其实这也正是我们的初衷,因为我们希望他们明白,利用当地可得的自然材料,通过适当的技术改良,他们流传千年的夯土房也可以做到坚固实用。
所以说毛寺小学的设计更是从适宜性的角度出发的,而不是强调它的建筑造型。那么在同等功能满足的情况下,您们是否认同外观造型更加独特的建筑可能也会产生更为积极的社会效应?
穆:其实这也是未来需要考虑的问题。以生土建筑为例,目前这些项目主要针对的是资源匮乏、经济落后的农村地区。如前所述,如果想让改良生土建筑技术和相关理念尤其在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得到有更广泛的推广和发展的话,其形式需要更符合人们现代生活和精神需求,使其不再被认为是落后贫困的象征。
在毛寺小学,我们看到它前面有两块活动场地,其中一个要修砌小花园。既然你们已经将景观设计也纳入了实践之中,那您有没有意图在今后的项目中能够跟景观设计师进行合作?
穆:我个人认为,建筑不可能孤立于环境而存在,因此景观设计本不应与建筑设计分开而论。如果能有机会与景观建筑师一起合作,那当然是最好了。
就您个人而言,您认为这种社会关怀行为是设计师的应当有的职业素养,还是更出自于您的个人关注?
穆:如前面所说的,我觉得时间和财力保障很重要。并不是所有的建筑师都只奔着钱的。只要是心存善良的人,面对弱势群体,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建筑师也一样。我个人认为,对于很多建筑师而言,不是大家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大家是否都有机会能接触到相关的需求,同时还能有资源来做这些工作的问题。
那么在做这一系列的项目的时候,最打动您的瞬间或者故事是什么?
穆:其实可以讲故事的有太多,很多都已模糊了。就以最近的马鞍桥灾后重建项目来说吧,一条大河把马鞍桥村与外界隔绝开来。记得与基金会周嘉旺小姐第一次到这个村寻找桥点,恰巧看见有4个小女孩在奶奶和妈妈的带领下沿河对岸行走,突然停下来开始脱裤子、脱鞋。正在我们纳闷之时,便出现让我们为之震撼和心痛的一幕,奶奶和妈妈拉着孩子们举着衣服和书包,艰难地趟入湍流的河水,河水已没到孩子们的脖子,随时可能因滑到而被冲走。而孩子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去上学!那一幕终生难忘,也让我们产生去河对岸的村子看看的冲动,看看地震之后的对岸村民是什么状况。而我们看到的是一片惨状,房子几乎都倒了,村民都住在非常简易的账篷里,面对各种困难不知该如何重建他们的家园。也正是因为这一幕,才使得我们发动了马鞍桥村灾后重建示范项目。随后在马鞍桥村开展项目的2年间,所有团队成员都是与村民同吃同住,帮他们重建家园,我们与村民之间也向一家人一样。对于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进村的时候,很多遇到的村民都亲切地用四川话向我喊:“穆老师你回来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收到村民的慰问短信,那种感觉非常温暖——这可能是对我们最好的、让我们最有成就感的奖励了。
原文摘自《景观设计学》2010,(15):9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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