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孔坚:城市拥堵的治本之道
拥堵,中国才刚刚开始。CFP供图
访俞孔坚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
北京市日前公布了治堵方案,引来广泛关注和争论。方案再次重提“公交优先”的规划,并提出了择机收取拥堵费,合理控制小汽车数量,必要时重点路段高峰实施单双号限行,公务用车零增长等具体措施。紧接着北京市又以政府令的形式,要求以摇号方式上牌,并将购车数量限制在每月2万台,并限制外地机动车的进京时间和行驶,舆论一片哗然。北京治堵之所以引发如此大的关注,不仅是因为拥堵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更是因为北京具有标本意义,其城市规划的经验教训对全国城市都具有警示作用。
北京拥堵的原因
北京拥堵的原因,首先是决策失误,一开始就对城市化和交通问题认识不足。我们还把发展小汽车作为一个支柱产业来对待,拉动消费和内需,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首先成本巨大,而且会越来越大。不光是土地成本、时间成本,还包括健康成本,而且也会带来社会问题和国家安全问题。
第二是汽车文化的问题。几十年来,中国的城市化发展到这个阶段,基本上是受到美国消费主义价值观引导,电视里全是这个,谁开宝马车,谁就高人一等。汽车带来了人和社会的异化。当50%的社会“精英们”都有汽车的时候,这个社会就是被汽车拉着走了,是车开人,而不是人开车了。因为开车方便、停车方便的地方变成了最吸引人的地方,所以郊外的超市会出现,郊外的体育中心会出现,郊外的休闲设施会出现,这就使得城市更向郊外发展,城市越摊越大,越来越离开人的生活的本质。原来城市是为人设计的,现在城市变成为汽车设计的。
第三个原因是中国独有的,北京的城市建设是单中心,呈现的是行政主导格局,所有公共资源、交通都是围绕单核的行政中心服务。这种集权式的规划带来的城市建设是向心式的、辐射式的、一圈一圈,同心圆式的布局。这种行政集权体现在城市规划的思路上,首先表现的就是土地使用上功能单一。天安门都已经够大的了,又搞了个奥林匹克中心,又搞了个科技园,都是单一功能。单一功能必然会造成交通量的增加,开一次会,上万人都要集中在那,人为地带来了交通困难。
这种规划思路带来的结果是把城市的功能肢解了,人们一天只能干一件事情。比如说奥林匹克中心,这种占地面积巨大的体育中心,放在城市中心地带,你想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走不动,不用车是不行的。我们办许多事情都要首先放在首都,北京要成为政治中心、文化中心,还想成为经济中心,那只能越来越堵。
拥堵,中国才刚刚开始
北京家庭汽车拥有率在20%左右,如果当前这样的汽车文化发展下去,交通问题肯定会越来越突出。在我看来,北京的人口规模会达到5000万甚至更多。人是群居的动物、社会的人和文化的人、城市化集聚是必然趋势。城市化带来那么多福利,所以大城市永远比小城市有吸引力。中国还会越来越积聚,城市会越来越大,作为首都的北京的吸引力将持续地成为人口集聚的吸引中心。现在再做城市规划不能再自欺欺人了,要有超前性。要想着5000万人口的北京,甚至8000万的北京,要有长远的战略眼光。
美国的人口和土地资源之比比我们优越得多,美国已经走上了那样一条道路,但中国并没能吸取美国的教训。按照中国的城市化进度,未来1000多万人口的城市会有10个、20个,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的交通问题只是初露端倪。接下来二线的省会城市,一些地区经济中心城市都会出现这种问题,像长沙、武汉等城市现在也堵得很严重。不仅是城市堵,而且区域性的堵车现在也已经出现了。京藏高速路张家口段的堵车能堵一个多星期。中国的城市化是往沿海集中,整个沿海是一个城市带。这样的交通全靠小汽车肯定要堵,修再多路都不行。
要解决这个问题,旧的规划体系就要调整,要采用新的规划思路,就是“反规划”,先考虑人的步行,先考虑水的流动,先考虑生态系统,考虑绿色的基础设施,考虑人的日常生活,再去考虑城市的发展建设和“灰色的”基础设施的布局。我甚至觉得,如果国家有更大的战略,整个国土尺度上的城市结构、城市布局都要调整,因为现在交通技术已经提高了,比如说快速的城际交通体系,高铁网络,带来很多便利,通过这些可以解决城市布局问题。不要再是“摊大饼”的扩张模式,而是城市与城市之间,要形成网络加组团的格局。
如何治理北京的拥堵
北京的拥堵现在治理起来已经很难了,要支付很高的成本,但还来得及。
首先是不鼓励开车,街道尺度至少要变到现在的三分之一,马路的密度至少要增加一倍,把马路更细密化,把小区街道化,把大院围墙拆掉,开放给行人和自行车。现在过马路,常常要跨越100米宽的危险带,人给汽车让道,结果只会使得人不愿意走路,开车的人越来越多;小区和大院的围墙构成了穿行的屏障和毫无商业价值的边界,城市失去了城市性,人的步行距离加长。
现在北京的大马路应该拿出1/3盖房子,1/3建绿地,剩下1/3留着汽车通行。以前是放纵它,以为路越宽交通越顺畅,错了!现在要反过来考虑,要节制它,把马路修得更窄,让车开得更慢,为人让道,为自行车让道,为公交系统让道,让老太太过马路更容易。城市更紧凑一些,功能更综合一些。这时候用汽车的必要性会降下来,交通量会减少。这是最简单的做法,同时经济上也更合算,但不是一天见效的,是系统的“中医调理法”,而非西医的“手术法”。如果这样的话,北京城区将增加10%的建设用地,增加10%的绿地。
第二就是要给人们其他选择,自行车系统、公共交通系统都需完善。现在骑自行车,吸的都是汽车尾气,因为没有建立与之相对应的生态的、绿色的基础设施。绿色基础设施不是只在路边建,它应该通过社区和现在的大院像神经系统一样渗透到整个北京城。如果北京能有一半的人靠骑自行车上班,那么北京的整个交通状况就会改善,如果能恢复到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80%靠自行车出行,那离低碳、和谐、健康、宜居的社会就不远了,实现这个并不困难,只要按上述的“中药方”去做。
上世纪80年代,北京85%的人都是靠自行车出行的,那时中国号称“自行车王国”,现在不行了,欧洲像荷兰这些国家,现在自行车系统反而比我们发达多了。更长远地来看,我们应该倡导另外一种文化。如果名人都骑自行车,媒体应该鼓励和倡导,把他们的做法作为一种时尚,这是一场新文化运动。
第四,现在是该反思旧的规划思路和理论的时候了。中国的城市发展,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怎样解决交通的问题,不能依赖小汽车,应该提倡第一是步行,第二是骑自行车,第三是公共交通,包括轨道交通,这是解决城市交通问题的最终的良方。
我有个理论叫“反规划”理论,“反规划”就是反过来思考我们现在的规划模式。我们现在是修路、盖房子引导城市发展,看河填河,逢山开路。“反规划”首先是基于生态系统、生态基础设施的规划,首先解决生态系统能够提供的生态自然服务的问题,比如说水系统,排水要进入地下,补充地下水。生态系统还必须让人能够使用它,步行或者骑自行车都能进入一个绿色生态系统里:总之,一个综合绿色功能的基础性结构,同时解决自然过程和人的游憩和通勤过程。
第五,北京作为政治中心,要缓解其带来的交通压力,一个方法就是让政治活动、国际活动不要跟市民的日常生活发生冲突,尽量少交叉。可以把一些政府部门移到郊外去,一些大型的会议中心,政府的政治性的、礼仪性的功能都要搬出去。一些部委也可以搬出去,当然需要一起办公,把它们集中起来放在郊区是可以的。
这种搬迁应该是综合的。北京要形成5000万人口的大都市,就是把相对比较独立的功能体放到城市边缘地带去,形成边缘城市,边缘城市可以把城市部分功能外溢。政府机关搬了,那么公务员住区也需要搬,要形成办公、学校、生活的综合体,这样可以大大解决交通问题。
南方日报评论记者陈建利采访整理实习生帅鹏坤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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