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雷·波曼:我所认识的库哈斯从不拿建筑开玩笑
他是CCTV 新大楼设计者库哈斯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不是建筑师,却执掌荷兰建筑界最重要的学术机构荷兰建筑学会。有中国同行把他和库哈斯并称为“荷兰建筑界两个最优秀的大脑”。本届鹿特丹建筑双年展期间,他在办公室接受了《外滩画报》专访。他既为老友库哈斯辩护,同时建议中国应该放慢建设形象工程的脚步,“转而建设给人们提供舒适生活的公共空间。” 在荷兰建筑界,欧雷·波曼,是一位不是建筑师的建筑界权威。
2007 年4 月1日,欧雷·波曼就任荷兰建筑学会总监。早在2005 年,波曼与库哈斯以及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主任马克·威格力共同创办了《体量》杂志。波曼任主编,库哈斯任杂志撰稿人,每当库哈斯接受一个新项目,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将项目创意发布在该杂志上。
波曼对库哈斯设计的央视新大楼十分熟悉。他不时问记者:“中国现在对央视大楼还存在争议吗?是喜欢的多,还是讨厌的多?”记者告诉他,有一些中国人读出了“色情笑话”的隐喻时,他大为惊讶。他曾经亲眼看到库哈斯为设计央视大楼制作的各类形状的模型。他说:“我认识的库哈斯,从来不拿建筑开玩笑。”
波曼对中国建筑发展十分关注。
2006 年,《体量》曾推出过一期中文特辑,波曼将之命名为“ubiquitous china”(条条大路通中国)。库哈斯以及张永和、马清运等中国著名建筑师们,都在特辑里撰写文章。总编波曼写下热情洋溢的字句:“也许是时候轮到中国来决定人类命运、地理分布、价值体系、符号秩序以及所有我们用来组织生活的关键概念。”
B=《外滩画报》
O= Ole Bouman
库哈斯的作品强调“运动空间”
B:你的老朋友库哈斯设计的CCTV新大楼落成后,你有没有到现场看过?你知道当地人起了一个绰号“大裤衩”吗?
O:我看到它的时候,它还没有完全建成。我很希望再能去北京看一次。尽管我看到的央视新大楼还未建成,但是我很清楚库哈斯在设计建筑的时候十分看重其“内部交通”。目前,许多建筑将“容纳”功能视作首位,一旦他们将合适的功能植入建筑后,就草草了事。但库哈斯的作品除了“容纳”功能,还强调“运动空间”,当你走进库哈斯的建筑,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方便找到通往办公室、餐厅或图书馆路线。如今判断一栋建筑的品质,其中关键因素就在于它是否为运动空间而设计,它的“内部交通”是否便捷。
库哈斯的作品几乎都体现了这一点。其中,波尔多住宅很具有代表性。它是一栋为残疾人而建的房屋。库哈斯在两层楼的夹层设计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电梯,跟普通电梯不同,这个电梯不再是黑色盒子,而是一个玻璃的架空层,主人可以把它用作起居室。在电梯内,主人只需要操控电梯按钮就能很方便地抵达厨房、客厅、书房,假设他想去浏览书架上的书籍,电梯甚至还能顺着书架缓缓移动。运动就是生命,库哈斯的作品正体现了这一点。
B:在库哈斯中标CCTV 新大楼前后,有无和你交流过这个项目?中国有建筑师评论说,库哈斯反对标志性建筑,强调城市重要性,但恰恰在中国设计了最受关注的大建筑之一,因为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位建筑师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你觉得这座大楼和库哈斯自身的政治、社会态度上有矛盾之处吗?
O:可能的确存在矛盾,任何一个有创造才华的人都必须面对矛盾性。如果一个人一味朝一个方向走,从不回头,从不尝试别的道路,那么,他不会遇到矛盾,但也不会具有创造性了。创造性和矛盾本身就是相依而生的。另外,我觉得标志性建筑跟城市的发展并不矛盾,人们提到罗马,就会想到圣彼得教堂;谈到纽约,就会想到帝国大厦,这些地标性建筑让城市充满吸引力,人们喜欢那样的城市。
B:你曾评论库哈斯设计的CCTV 新大楼是“一座纪念碑”“一个不可思议的成就“。你认为围绕这座大建筑的争论是“沙文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冲突”。有意思的是,中国国内的争论倒是民族主义和全球化的矛盾。你怎么看待中国人对这座大楼的不同意见?
O:中国现在对这栋建筑还有争论吗?是喜欢的人多还是反对的人多?你们为什么说它是“色情笑话”?这只是某些人看见这栋建筑后,想当然做出的一种阐释。我所认识的库哈斯从不会拿建筑开玩笑。在西方,一旦他真的为某件事说笑,他立马就会承认,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央视大楼的“色情笑话”,他甚至为那栋大楼骄傲。试想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色情笑话”而骄傲呢?他的央视大楼设计模型曾在诸如北京、柏林和鹿特丹等城市展出过,一个个大小不同的精致建筑模型,每一个造型、特色各不相同,由此可见,库哈斯是花费了一番苦心的。再说,许多建筑都有“外号”,这不能代表什么,你现在身处的这栋楼,还有个外号就叫做“香蕉”呢!
B:你在2007 年接受台湾记者采访时,批判亚洲建筑市场偏好大建筑,忽略了城市整体发展。你建议要更加注重公共空间。中国的建筑师现在也呼吁,形象工程的时代应该结束了,接下来中国应该开创“公民建筑”的时代。您对此有无更多的建议,荷兰尤其是鹿特丹,有什么值得中国借鉴的案例?
O:和中国一样,鹿特丹也曾走过形象工程的时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将鹿特丹大部分地区夷为平地,战争结束,人们疯狂地建设地标性建筑,鹿特丹变成了一个露天名胜建筑博物馆,它更像是建筑的集合体,而不是一座城市。如今,鹿特丹找到了发展的新方向:将单个建筑个体连接起来。我们开始关注公共领域建设,比如说街道,公园,城市常规生活,以及街上的活动等,建筑与建筑之间的联系一下子丰富有趣起来。在中国,人们应该放慢建设形象工程的脚步,转而建设给人们提供舒适生活的公共空间。
B:要描述中国当下的知名建筑,数来数去的,还是那些纪念碑式的大建筑,鸟巢、国家大剧院、CCTV 新大楼等。来荷兰之前,我看了一本《从贝尔拉赫到库哈斯—荷兰建筑百年》的书。书中介绍了荷兰百年建筑史上最优秀的20 座建筑,住宅类的建筑就有6 个。你认为中国怎样才能产生这样优秀的住宅类建筑?
O:现在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时刻,建造更多的住宅性建筑,让它们取代纪念碑式建筑。当几百万人涌入一座城市,首要解决的是住宅,这类房子大多是赶工完成的,可能只花了一年时间,势必造成质量问题。当城市发展到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就到了“从追求数量到追求质量”的阶段了。在这个发展阶段,建筑师起到至关重要的重要,他们不再只考虑如何将建筑设计得美观,而是更多考虑它的质量。
“建筑的文化价值正被逐渐削弱”
B: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发现NAI 的入口变动了,走过一座新搭的桥,就可直接来到双年展最大的展厅。这座桥本身是否就是双年展主题“开放城市”(Open City)的一个隐喻?搭建这座桥是您的主意吗?
O:走进鹿特丹双年展展厅,你会看见一个微缩城市,书店、餐厅以及其他配置一应俱全,弥漫着城市气息。在它的入口,我们新搭建了一座桥,它的意义在于告诉人们,荷兰建筑学会的功能,不仅仅是展示建筑本身,而是可以延伸到更广阔的领域:人与环境的思考。你可能注意到,目前这座桥是临时的,明年我们会重修一座永久性的宽敞新桥作为入口,代替20 年前修建的那条狭窄走道。这座新桥的寓意“变化”,它预示着荷兰建筑学会不再是一个建筑师乐于聚会的地方,它将成为一个公众能参与进来的场所。同时,它也预示着建筑业的变化。如今,全球建筑业陷入一个困难境地,建筑师在设计时应该更多考虑建筑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不是向建筑专业人士,而是向普通市民展示“建筑的力量”。
B:您提到“建筑的力量”,以及建筑业承受的压力,具体该怎样理解?
O:目前建筑业主要面临着三大压力:第一是由于近年来受金融危机影响,许多建筑师失去了工作。人们发现,原来建筑行业与经济的关系如此密切,经济一旦垮了,建筑业就不堪一击。至今人们还想不出什么有效方法来拯救脆弱的建筑业;其二,建筑的文化价值正被逐渐削弱。过去,人们从教堂、电影院、银行大楼等场所获取文化信息,但自从有了互联网,建筑本身蕴含的文化价值被数字化工具取代;再者,人们对建筑师缺乏尊重。过去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前,政府或是客户,把建筑师视作城市走向的明灯,他们希望建筑师具有全局观,设计出一套完整的城市蓝图。如今,人们对建筑师的期望只是一件孤立的作品,并没有要求他们考虑更多的环境因素。
B:什么是“开放城市”?
O:我眼中的“开放城市”是热情好客、充满活力的城市,居民的生活丰富多彩,交流便捷,出行自由,可以顺畅利用各类城市公共设施。当今城市居民越来越孤立,富人区、贫民窟、白人区、拉丁裔区、青年社区、孩童区等无形地被人们划分为一个个小圈子。无处不在的监控器让人变得毫无隐私可言。但是,在一座“开放社会”里,居民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城市。
B:同是国际重要的建筑展览,鹿特丹建筑双年展和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有什么差异?
O:威尼斯双年展更传统一些,以不同国家的展馆分类,有一个主协调人发表主题演讲。在鹿特丹,我们根据不同建筑话题分类,大主题是“开放城市”,下面设“城市难民”、“生态建设”等数个不同的小主题,每个小主题自成一馆,而且我们的协调人有很多位,讨论也多。可以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更侧重地区性,展示不同国家的建筑特色,而我们则是打破地区的局限,注重国际交流。
“建筑是现实主义和希望的斗争”
B :有中国同行评论你和库哈斯是“荷兰建筑界两个最优秀的大脑”。
O:感谢这个说法。荷兰的建筑文化历史悠久,诞生过许多才华横溢的建筑师,他们将社会转化为空间,抓住时代的脉搏。我十分尊重库哈斯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够持续不断向外界传达他的想法。他是荷兰众多拥有超强创意的思考者之一。
B:2007 年4 月1日,你担任荷兰建筑学会总监。当时你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这两年来,你工作上最满意的成果是什么?
O:从接手工作到现在,我最大的挑战就是认清我们是做什么的。荷兰建筑学会做许多事情,这让我们的定位变得复杂,比如说我们保护古迹,这时的我们扮演着历史角色;同时我们又做很多展览,以及巡回展示,这时的我们又在扮演博物馆的角色;还有的时候我们举办讲座、辩论,让建筑师在争论中思考未来。我们代表未来,探索未来。但是在我接手工作的时候,我发现许多人还是认为我们只是在馆内搞一些小活动,没有看到学会长远规划,我的挑战就是让长远规划变得清晰。首先,我自己很清楚,也这样告诉别人:荷兰建筑学会将会是一个公共的协会,而非封闭空间,我们做许多不同的工作来体现建筑的公共价值。
两周后我将出版一本书《建筑的后果》,其中提到目前全球面临的7 大难题,以及建筑是如何解决它们的。书中我想表达的观点是:建筑不仅具有展示的功能,还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B:您了解约翰·考美林设计的上海世博会荷兰国家馆吗?17 幢造型独特的房子勾勒出一条呈8 字形的街道。你如何评价这座荷兰国家馆?它是否体现了荷兰在建筑和城市规划上的优势?
O: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设计。考美林是一个很有创意的艺术家、设计师,他给人很有趣的体验。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思考者,他的设计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可能并不是大众普遍接受的城市模式。我认为他的荷兰馆设计也不会立马被大众接受,但这类设计在世博会上出现十分适合,因为世博会本身就是展示。
B:你认为中国会出现世界级的建筑大师吗?给你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中国建筑师是谁?你对中国年轻一代建筑师有何建议?
O:目前,中国已出现了这样一批大师,比如说美国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马清运,活跃在深圳建筑界的都市建筑设计事务所总建筑师王辉,以及设计了美丽的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的建筑师王澍。当然,中国优秀的建筑师还远不止这些,我想中国年轻建筑师应该自己决定要做什么,而不是我告诉他们怎么做。我想跟他们分享的是:保留你们的好奇心。
建筑是一场现实主义和希望之间的内部斗争。许多建筑师在斗争中失去了希望,丧失了好奇心,忘记了原本的信念。建筑师应该不断向自我发问,而不是一味满足客户的要求。一旦建筑师失去了创造性和好奇心,他便失去了优势和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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