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育帆:冷静看待国际获奖
2008 年4 月15日,ASLA 奖项公布,中国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朱育帆教授设计的“香山81 号院”获得住区设计奖,填补了国内在此方面的一个空白。近日,景观中国网记者李先军对朱教授进行了独家专访,就该项目的一些具体情况及中国景观现状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下面就让我们一起走近朱育帆教授,去了解他的景观设计哲学。
李先军:15日,ASLA 公布了今年的获奖名单,您的作品香山81 号院荣获住区设计奖,首先向您表示祝贺。这是中国第一个获ASLA 住区设计奖的项目,填补了国内的一个空白。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个奖项?
朱育帆:谢谢。相对来说,我还是比较平淡的看待这次获奖的,我感觉这是与国势有关的,如果整个国力得到很大提高的话,各个“角落”也会得到相应的提升。景观只是社会的一个“切片”,而景观里面可能还会有很多个方向,它们也会成为“切片”的“分片”,我相信中国的设计师会逐渐的把其他空白奖项填补,因为中国有世界上最大的设计实验场地,为设计师的快速成长提供了温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践这么多的项目,这种高强度的锻炼在其他国家是无法想象的,中国恰恰有这个阵地,并且中国人很勤奋,很善于学习,很会将世界上好的东西快速吸收过来,并加以创造,然后推广出去。
李先军:您觉得这是项目获奖的社会大背景吗?
朱育帆:是的,社会背景很重要。这个项目获奖不是一个孤立事件,代表某种必然,即使我不填这个空白,也会有其他的设计师来填补这个空白。因为在中国这么大的实践量中,虽然目前质量不高的项目占大多数,但总还是会有些好的项目出现,而且肯定会越来越多。
李先军:现在的住区景观尤其是别墅区景观设计往往存在着盲目的欧陆风情,洋味十足,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朱育帆:我觉得住区景观风格的导向这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设计师,一方面是客户群,现在某种意义上左右这个市场趣向发展的是客户群,设计师往往处于被动的位置,因为客户是出资人。开发商会选择好卖的类型,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是专业领域由客户群来导向往往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事情,不符合专业的发展规律,比如说他们欣赏西方的巴洛克风格,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去过国外,有了感动,回国后就希望拥有这样的生活氛围,通常而言他们不会站到世界之林的高度去看这个问题,也不会考虑是否应该在这块地方出现这个东西,但从专业角度我们很清楚欧陆风情等即使做得再好再地道也不过是一个“二等”的文化概念,这个市场是会存在的,但不应成为主导,中国制造与中国创造是两个层次的问题,我们的目的是要得到后者。
但我相信大家的观念都在往前进步,客户的观念也在进步,设计师也在进步,当大家的观念都达到一定程度时,这种现象就会改变。这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我们会走一些弯路,交些学费,或者交很惨重的学费。但是,我认为中国这么快的发展速度,这种学费肯定是要交的。
香山81 号院这个项目有两个意义,一个是针对上述文化品位的专业引领,另一个是针对目前处于二十一世纪人类生态危机中所表现出的对于“生态”的矫枉过正而体现出的对于本土传统文化的漠视。
香山81号院的构架具有一个非常传统的文化“内核”,它的理论根基是中国传统的山居文化,但通过现代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想这是打动ASLA 评委的一个原因吧。传统给予了后辈坚实的后盾,具有取之不尽的文化养分,尊重传统是我做设计一贯坚持的原则,但同时我不会拘泥于传统,而是要看这个场地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如果适用的话,我会把传统的相关东西转换为现代语言运用其中。值得指出的是对于传统的界定并不一定专指中国传统,也包括西方传统,放眼世界,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不应只是拘泥于对某一种类型的传统的了解、体会和弘扬。
李先军:这个项目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这个项目的特殊性,请问您在设计时是如何考虑与香山背景和谐的?
朱育帆:拿到项目时候,我一般会先到场地去体验。当我第一次看到香山81 号院场地的时候,我感觉这是一块很朴实无华的山麓地带,我不会选用一些比较“跳”的语言,我希望这个设计是有厚度的,就是有一定的历史感,这个“厚度感”不是那种很浮躁、很炫耀自己的风格类型所适合表达的。总的来说,我是一个比较清淡的设计人。比如我在做CBD 现代艺术中心公园这种商务类型的项目时,我的设计仍然是比较淡定的,不花哨,山地项目更应该如此。
当你去看山地的村落,会感觉很放松,因为这种村落不是设计师一时刻意设计出来的,而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有了这个设计态度与香山背景和谐便不是一件难事。
李先军:ASLA 这样评价这个项目:“景观设计师为这种项目制定了一种新的标准。多户型住宅变得越来越重要,景观成为决定住宅舒适度的一个关键因素。多种多样的植物与材料提供了很好的视觉效果和兴趣点,让人乐在其中”。请问您在设计中是如何实现美的视觉效果和美的体验的?
朱育帆:我认为做设计对整体性的把握是非常重要的,你到我所有的项目里面都会有一个感觉,就是整体性特别强,这种感受要好于局部的二维图像,这个项目同样如此,这也是我的设计主张。在81 号院,墙体是非常重要的,采用的材料也是产自北京山区的毛石,我希望用它来塑造一种基调。而这个基调焕发的是山居与生俱来的质朴气质,观者也自然就会有美的知觉感染。就山居而言,从设计学的角度就会形成台地及其相关的基本语汇,就看设计师如何去系统地把握它。
我比较推崇美国景观设计大师丹·凯利的一句话:“对基地和机能直接而简单的反应是最有效的方式”,这句话其实很深刻,也代表了一种非常基本的设计观念。但具体到项目地段,如何判断基地及其机能,什么才是最好的简单反应则映射了设计师对设计相关度的把握能力。81#项目场地很小,只不过两公顷左右,而且除了只有一块2000 平米核心空地,其余基本上都是些边角料,像国内遇到的地产项目一样相对于城市公共空间项目景观师的操控余地收到场地面积很大的限制,这时采用简单明了的设计方式更容易塑造到位的体验空间。
我认为景观师应该向摄影师学习,因为摄影师首先是通过观察去发现,发现原有场地中有价值的东西,然后去捕捉它,也是形成了创造,我想景观师就是在摄影师工作的基础上再做一些事情,或增加或减少,这是一种设计智慧。
李先军:听说您在1995 年10 月获得第 32 届国际大学生风景园林设计竞赛一等奖,然后是1996年12 月获得第8 届国际景园师联合会东盟大学生园林设计竞赛一等奖,在当时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而后您来到清华大学,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比如清华学生在2003 年和2007 年IFLA 学生的获奖,都与您密不可分。尤其是03 年您指导的作品“20年内边缘的渐没”和“边缘上的记忆:圆明园遗址保护”获得了一等奖和二等奖的好成绩,请问咱们国内的学生在参加这些国际性的竞赛时,您认为有什么好的建议或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朱育帆:我是过来人,既当过运动员,也当过教练。对于竞赛,你如果处理的好的话,是你获得机会的平台,也就是说假如你获得相应奖项的话,你就会获得更多的机会,这是竞赛比较现实的一面。但同时也应该把握一个度的问题。不能太过专注于竞赛,总的来说,竞赛是一件很功利的事情,因为你参加竞赛就是为了获奖,就像运动员去参加比赛就是为了拿奖牌一样,当人太功利的时候,就会急功近利,失去长远的心智。
对于指导学生,我就谈谈自己的心得吧。我指导学生竞赛的时候会告诉他们不依靠我,应该更独立些,否则你会给他们一个错误的信号:就是认为什么事情老师都会为他们考虑,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老师仅仅是黑洞探寻过程中不时出现的那盏灯,我会告诉我的学生,路是自己走的,但是我会在某个环节推你一把。
一般而言我会在三个环节指导学生:第一,我可能在选题上推你一把,因为选题很重要。如果选题不当,就会在起跑线上落后别人,也就很难再追赶和超越,一般我会花很长时间用在选点上,因为这很重要。第二,我会给学生指明大致的方向,但重要的还是靠学生自己努力。我会定期给他们看图,看有没有走弯走偏,以便及时给他们纠正。第三,在收尾的时候我会指导他们的专业表达。
我认为中国的学生很努力很睿智,参与量很大,对于IFLA 赛事更为专注,获得好成绩也是付出的正常回馈。
李先军: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学生时期成绩很好,但成长后会变得不是那么让人满意,这就跟中国的男足一样,国青、国奥的时候踢的很好,但成长进入国家队后就不是那么好了,我想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朱育帆:我认为作为学生获奖和作为职业设计师获奖性质很是不一样的,无疑职业奖是一个提升,从学生到职业人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总的来说,竞赛是一个比较功利的事情,甚至对某些人而言是“拔苗助长”。即使你拿到大奖,你也应该保持平和的心态。我也经常跟我的学生说,即使你拿到了大奖,你只不过拿到了获得机会的钥匙。你拿了大奖,便有了光环,可能有了更多的机会。但后面的道路能否成功,还是要靠个人不懈的努力。我认为当你获得荣誉的时候,心态一定要平和,自知之明一定要有,因为这只是你人生的一个阶段。
李先军:清华近几年的景观教学模式是怎么样的呢?现在是不是有本科生教学?
朱育帆:清华大学从03 年成立景观学科后,在系主任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前任系主任、著名景观建筑师Laurie D.Olin(劳瑞欧林)教授和副系主任杨锐教授的带领下,已经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成为中国LA 教育事业中一支重要的力量,当然这也是与清华大学大的背景是分不开的,何况我们的景观学系背后有建筑学院平台的强大支持。我认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的硕士研究生是同领域行业里面最累的,研究生在学期间的学习强度是非常恐怖的,接近哈佛GSD,MIT 等国际一流大学的教育强度,目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本科生均为建筑学学士学位教育,景观学只有研究生教育。
李先军:最近几年,中国先后有7 个项目获得了有号称“景观界奥斯卡”之称ASLA 的认可,这是对中国景观设计学发展的最大肯定,请问您如何看待近十年中国景观教育的发展?对中国景观设计学科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样的憧憬和展望?
朱育帆:ASLA 作为美国国家LA 协会组织,作为历史最为悠久的专业协会,却为全世界的景观师提供了表演的舞台,而且这个舞台做得非常开放和自由,评委每年更新也使评奖显得比较公平,体现出美国人宽阔的发展视野和独到的理念。 当然ASLA 的授奖也存在一定的问题,比如评委评选时是不组织去设计现场的,当然这是由于现实条件的制约,对于美国国内的作品这一点影响不大,因为评委很容易获得相关信息,但对于美国之外的作品评委对于景观设计作品作为空间艺术的判断就会受二维图像很大的影响。总的说来,自奥姆斯特德时代开始ASLA 对于世界现代LA 事业发展的贡献和影响力不言而喻。
ASLA 奖项不断青睐中国作品说明了世界开始认识和认同中国的价值。无疑,未来中国LA学科将会有极大的提升空间,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规划设计师是很幸运的。获得成绩固然很好,但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冷静,这样才能健康地成长,而不是形成一种“暴发户”的心态。我去过国外很多的LA 高校,我并不认为我们整体上具备与他们抗衡的实力。真正成为LA 强国是需要整个社会具备一定的涵养以后才能达到的,就是任何一个“切片”与大的社会都是有关系的。现在国势抬头,事情很好。但要使这个行业成为领衔世界的行业,还需要整体社会的进一步提升,因为任何一个行业是不可能脱离社会的。
李先军:您认为这是不是与当今人们的价值观有关系呢?因为我们在不断的破坏,在搞些“伪创新”,就好比上期《新周刊》策划的就是关于“伪创新——痛打落水狗”的话题,我认为这需要去引导。
朱育帆:是的。我觉得我们的学科应该引领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尤其应该让我们的新生代们知道哪些是他们应该真正拥有而不应轻言放弃的东西,这个很重要。人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因此首先要认清前人肩膀的力量。在变革的时代,人们往往视其为障碍而忽视它的强大的后座力,毕竟我们拥有灿烂的传统文化根基,我们需要继承和发扬,这个起点便是对自身文化传统的认知和尊重。
我到欧洲深感其社会文化底蕴的基准值之高,文化氛围蔓延到每个细胞,因此他们的设计创新一般不会出现低级错误,这与整个社会的涵养有很大关系。你可以去翻开任何一版人类历史中的文明篇章,无论是欧洲文明、美洲文明、非洲文明还是亚洲文明,中国的、印度的、东南亚的、还是日本的,这些国家地区的传统文化都是很优秀的,确实都是没有好坏之分。遗憾的是,现代中国对于地大物博的古老文明的破坏能力是惊人的,因为我们在大发展面前对于原有的东西并不珍惜,很多人似乎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文化道德观和美学认知判断。老的东西不断被毁坏,也不懂得如何去保护它们,结果不是去亲手毁掉它们,就是事后发现其价值,再做些伪劣的赝品,是做些没有根基的“伪创新”,最后我们这个时代所作的东西在前人面前,在世界大视野下,倒是显得那么没有文化,这与我们的文化古国地位极不相称,我曾经去过一个名声很响的历史文化名城,而在这个城市里几乎已找不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大部分已经被毁掉了,我想这跟我们丢失了我们的根不无相关。在此我应该强调对于本土文化价值的弘扬,尤其是如何看待我们的传统文化。
我受过非常正统的中国传统园林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后来到不同于母校的环境中工作,对于传统文化和时代生活之间的关系有着较深的体会,因此尽管从表象上看很难在我的项目中找到直白的传统元素,但却可以感到到古典的文化气质,这正是我的设计主张,设计创新应该是设计师哲学的一种自然流露。
我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的设计形式会随生活方式发生改变,但我们的文化会传承。就像香山81 号院一样,山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部分,陶源明、谢灵运对此都有详细描述,人本来就是从山林中走出来的到城市中生活的,人对山居有本能的向往。唐代李翱的“山居七胜”提供了山居设计理论的模版,其中“视远”一条是很有趣的,你可以视之为借景观,81号院的地望恰好在玉泉山和香山鬼见愁的视廊上,在设计中我就把“山居七胜”的中国传统山居文化以现代的方式朴实地表达出来,所以说,这个项目的根基是传统的。
我想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力提倡的生态价值观的导向无疑是必须的,但同时确实不应忽视对于文化价值观的基本导引。
李先军:清华景观系和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应该是在同行业比较领先的,您认为他们有责任和义务更好的引导学科发展吗?
朱育帆:我认为清华和北大是众多优秀的LA 院系中比较有特色的两所,不好用“领先”来形容。我想多元是很重要的,学科发展需要百家争鸣,每个学校都应有其鲜明的特点。
李先军:最后,您能否谈谈自己的设计哲学?
朱育帆:设计态度决定表达方式,总的来说我的设计是比较素淡的,我主张和倡导对于设计学中质朴性和永恒性气质的不懈追求和理性把握。
我去年11 月份在《中国园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尊重传统、面向未来的风景园林设计方法论的文章,里面基本上反映了目前我的基本的设计哲学或设计观,其中“介置论”也是我比较推崇的方法,我认为一个设计没有必要喧宾夺主(至少不应都是所谓的“明星”导向),一个场地可能更需要一种基调,这种基调给一个场地带来的东西往往是最重要的。只有这样,你的设计才能整合更多的“不太和谐”的东西。而我们现在设计行业的价值观似乎恰好与此相反,有些一味的追求出新出奇,而并不问所以然。
另外,LA 这个专业本身就是与地(Land)相关的,相对而言,它更大程度上是在横向上发展,因为土地是横向扩展的,从设计学角度,横向发展和竖向发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竖向发展是能让你看得见的,而横向发展不一定是可见的,就是一个比较“隐”的概念,横向发展建立的应是一种整合机制。
以上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设计观,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设计哲学。我们的这个学科发展非常需要形成大的共识,也需要各种思想并存的状态,正所谓“趋同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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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朱育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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