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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仪三:为保文化遗产到处同官员“作战”

admin 2008-02-27 来源:景观中国网
  阮仪三   1934年11月生于苏州市。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历史文化


  阮仪三

  1934年11月生于苏州市。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历史文化名城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努力促成平遥、周庄、丽江等众多古城古镇的保护,享有“古城卫士”、“古城保护神”等美誉。2003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

  “刀下留城”留住古城平遥

  羊城晚报:您为保护平遥,跑到北京去呼吁“刀下留城”,这已经成为中国古城保护史上的经典故事。从平遥开始,您逐步建立了中国旧城改造的理论体系,这套体系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各地政府开展相关工作的依据和范例。能不能讲讲这个故事?

  阮仪三:那是1981年的事情,那时平遥已经是山西古城的孤品。当地政府制定了“宏伟”的“平遥县总体规划”,要在古城中纵横开几条大马路,城中心开辟广场,在古市楼周围做环形交叉口,建新商业大街。如果这样做,平遥就完了。我们赶到平遥一看,古城西部已经在按规划施工,古城墙扒开了大口子,正在拓马路,向前推进了180米,拆了三十几栋明代民居和一百多栋清代民居。我们当即向平遥政府提出建议,要求立即停工。又同省建委商定,由我们来帮助平遥做总体规划。我带着11位学生在平遥重新编制“平遥县城市总体规划”。我们在规划中指出平遥古城是不可多得的重要历史文化遗产,必须给予很好的保护,而这种保护必须是整体性的,因为它基本保持了明清以来的城镇格局和风貌。那么,新的建设和发展部分,全部安排在新区,与老城无关。

  羊城晚报:这个方案与原来的完全不同,县政府接受吗?

  阮仪三:态度相当怀疑。也难怪他们,上个世纪80年代,全国都在搞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在当时,对所有的历史古城,都是拆旧城建新城。而我们的思路完全相反。

  羊城晚报:那怎么办?

  阮仪三:我带上全套资料跑去北京。建设部、文化部都去了,找到郑孝燮、罗哲文,他们听到情况后,很着急,跑去平遥看。这些动作引起了当地的重视,山西省很快就批复了我们做的规划,并且要求平遥县的建设要按这个规划实施。罗哲文帮忙从文化部搞到专款,用于维修平遥古城墙,这样就保住了平遥古城。郑孝燮在我们做的规划方案上写下评议意见:“这个规划起到了‘刀下留城’的作用。”“刀下留城”的说法是从他那里来的。

  羊城晚报:平遥古城是国内在历史风貌、文物古迹和历史建筑上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城,这在改革开放后是第一例吧。

  阮仪三:我保护了平遥,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在于,在中国的历史城市保护上创了一个重要的先例。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理念,就是保护古城,另建新城。我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理论与规划》到现在为止都是经典教材,是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我的著作《城市遗产保护论》、《历史环境保护理论与实践》都是这方面的成果。《护城综录》收录了我保护历史文化名城的40个实例。我带着我的团队,在全国109个历史文化名城中跑,其中半数,我都参与过重要地段的城市规划,包括上海、扬州、绍兴,也包括广东、福建、安徽、四川……我让我的学生从头到尾在当地盯着,参与具体实施工作……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中国城市规划的骨干力量了。做过平遥项目的史小予,现在就在你们广州市规划局。 

   “旧城改造”的概念是错误的

  羊城晚报:“旧城改造”,是近三十年来中国每座城市都在发生着的故事。这似乎是一个客观现实,城市要发展嘛。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阮仪三:关键是“旧城改造”的概念是错误的。在所有先进国家,所有的旧城都不提改造,提旧城更新、旧城复兴、激活旧城。你不要切断这座城市的历史,不要拆掉旧城建新城,因为城市的记忆在这里,不要让记忆消失。

  羊城晚报:官员们会说,城市建设有个土地的问题,不能够占用太多土地。

  阮仪三:事实上所有城市都在向外扩张,都在占用土地,面积都大大地超过了老城。不是说老城完全不让动,不好的东西你拿掉,好的东西你保留,让它不断地延年益寿。可是在所有大城市,对旧城都是按房地产模式运作,房地产运作就是拆旧建新。毁了旧城,新城的扩张并不会因此而减少。

  羊城晚报:旧城的老房子很多是危房了,为了老百姓的安全,必须改造老房子吧。这似乎是中国老城的客观现实。

  阮仪三:中国的民居以前本来是有维修的好传统的。老城建筑主要是砖木结构,你不修,它就烂,要常修常新。欧洲的房子都很漂亮,你仔细看一下,年年都在修,他们七年就要油漆一次。你不做,政府帮你做。做完了政府扣钱,你不交,法院就来了。

  羊城晚报:这种好传统什么时候丢掉的?

  阮仪三:从1937年开始就没修过了。抗日战争,鬼子来了,修什么?接着又是解放战争,打仗也不修。解放后,由于好房子全都是官僚资本家的,先是公私合营,然后房地产改造,房子的产权变掉了,不是你的了,私人没责任了。你住的都不是自己的房,修什么?再有,比如我1961年大学毕业,工资50元,第一项扣款是房租,两毛七,我住同济大学宿舍。国家收的房租养个人口都养不起,怎么修房子呢?还有,随着人口急剧增加,原来住一家人的房子,包括客厅、书房、柴房、主卧、次卧……就分别住进不同的人家。比如我们家的老房子住了七户人家,客厅成了公共厨房,摆七个煤炉。这个房子就变得不合理,住得很不舒服。你一说要保护,老百姓说,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就盼着拆烂房子,建新房,迁新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跑到苏州农村去调查,那些古色古香的太师第、司马第……住楼下的人都是文化素质很低的人,住楼上的是那些干部,他们对这些漂亮的建筑文化内涵一点都不理解。而房子的主人都跑到台湾、香港去了,怎么保护?很难很难。

  羊城晚报:这就是中国老城的客观现实了,老房子确实很破了,成危房了,而老城又要保护,怎么做到两全?

  阮仪三:我最近新做了一个四川广元市昭化古城的项目,我们把它完整修复。修的方法不是把老百姓赶走,是让老百姓参与“原真性”的修复。特别是老百姓有点钱的,首先把产权解决掉,产权是你的,修复也就有动力。

  羊城晚报:这是一个好办法,具体你们怎么做的?

  阮仪三:街道的改造,“脸”是政府出,里面是自己出。政府拿了一千多万,把下水道修好,线路下地,路面重新铺过。我们把所有建筑分成五类。第一类原样保护,包括所有的文物建筑、文保单位,那都是很好的明清建筑,原样原修,一点不动。第二类重新保护,基本上是原样风貌不动,里面可以有小小的动,因为它不是文物,是优秀历史建筑。第三类可以动得大一些,这些主要是保持了传统风貌的旧建筑,是危房了。第四类是改造,就是建筑的原貌已经变化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这种就可以脱胎换骨,给它恢复历史状态……我们做的修复方案,细致到每一块楼板,每一根梁柱。比如这个花窗有块木头坏了,把坏的挖去,在原位置补上新的。一看,这个是新修的,那个是原来的,新与旧都存在一起,这就是历史的年轮,历史的原真性。当然我们允许每家每户都有现代化的生活设施。

  羊城晚报: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效果,原汁原味。当地人接受吗?

  阮仪三:修好后,整个古城风貌就突出了。广元市的领导说,这是我所看到的修复得最好的古城。最大的收获是老百姓非常高兴。老百姓说,古城修复了,老房子的价格一下提高了,原来1600元平方米,现在涨到3000元了。广元有很重要的历史文化遗迹,有皇则寺,这是国保单位;有武则天的金像;有唐、宋、元、明、清的东西;有古栈道,就是刘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地方;还有汉代的古驿道翠云廊,中间有一段悬挂在崖上;有张飞守这驿道栽的古柏3000株,每株2000年,三四人合抱,我一看就傻眼了,就激动了;还有嘉陵江。这个保护项目体现了古人和今人的和谐,人和自然的和谐,官与民的和谐。 

  “有的人看着‘政府’的意思说话”

  羊城晚报:很多人都知道,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江南水乡古镇———周庄、乌镇、同里、甪直、南浔、西塘……为保护古镇,您曾经被人驱赶,被人指着鼻子骂……

  阮仪三:被人指鼻子骂,被人推搡是在黎里。我们主动找上门去帮他们搞古镇保护规划,那位镇长却说:“我们怎样建设由镇上说了算,不用你们来过问,老街古宅没必要保护,妨碍现代化的一律要拆除。”现在他们清醒了,打出千年古镇的招牌搞旅游,可是最好的东西都败掉了。

  羊城晚报:听说您的个性非常倔,跟当地政府真刀真枪干。

  阮仪三:1984年,我为乌镇做好规划,沙盘也出来了,这时镇上领导提出在古镇中开马路和建停车场,说是要让外宾和领导来参观时方便。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赶到乌镇,冲进他们研究开马路的会场,把会搅散了。后来我去北京,从上面找人来干涉这个事。又过了一年,乌镇换了领导,又提开马路的事,并且对我封锁消息,把熟悉我的人也调走了。古镇就这样被开膛破肚,修了马路和现代化建筑。1998年,他们领导又来找我做规划,说“我们过去历届政府由于缺乏远见,对古镇人民欠了债,今天是来还债的”。我一听又激动了,现在的乌镇是按我们的规划整修的,保持了古镇的风貌,非常美。

  羊城晚报:我读了您的《护城纪实》,您似乎到处同官员“作战”。

  阮仪三:情况有好有坏,全国都一样。有的官员不是秉公办事,对优秀文化遗产不是真的热爱,他老想着“我的官位能不能保住”。一般浅显的道理他都懂,到了具体问题上,就不懂了。我碰到很多的官员,当时都是糊涂的,事后都是明白的。羊城晚报:您没问他为什么当时糊涂?

  阮仪三:他说身不由己。什么身不由己?利不由已!比如我带了一帮江南水乡的镇长到法国,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展的世界遗产保护知识培训。去了以后,他们很有感触,那些感触都是发自肺腑的。他说,人家的市长是全心全意为家乡服务,是家乡的儿子;我坐在这个位子,脑子想的全是位子。位子能保住的事情我做,还能往上爬的事情我做,要让我下去的事情,我不做。说得难听一点,明知是坏事,对位子有好处我也要做。我问他你对家乡的良心在哪?扩大了说你的爱国心在哪?

  羊城晚报:现在的官员,似乎对保护遗产比较重视了。

  阮仪三:所有保护成功的遗产,个个官员都升官的。这就给人造成一个印象,我赶快申请遗产。他升了官走了,遗产的保护能不能坚持下去,是下一任的事情。那些什么城市品牌、城市名片、提高城市知名度、提高城市的竞争力,很多只是口号。搞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它经济一来了,紧跟着就是破坏。我们在保护遗产上有非常强烈的功利观念,要保护好,极其艰难。

  羊城晚报:你这样说话会得罪人吧。

  阮仪三:我讲真话。好几个重要的人物给我警告,说阮老师你老讲真话,你少讲一点,我们都不大讲。我说你是院士,你都不讲,我只好讲。有人说阮老师您有很好的学术成就,我说有些东西我永远得不到,比如跟政府有关的荣誉我永远得不到。

  羊城晚报:为什么?

  阮仪三:因为我在“政府”的口碑不好。讨论历史文化名城的“旧城改造”问题,有的人看着“政府”的意思说话,而我看着问题说话,意见还提得很凶,有人就不高兴。

  羊城晚报:我们国内,在古建保护上,似乎是存在不同意见的。有人认为《威尼斯宪章》不符合中国的国情。

  阮仪三:《威尼斯宪章》主张原真性保护,反对任何重建。一些人说中国人应该有自己的文物政策,不应该按照外国的做法去做,2005年搞了《曲阜宣言》,他实际上就是要拆掉重建,为做假古董张目。什么叫世界遗产?世界公认的才叫世界遗产。《曲阜宣言》根本是错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欧洲、法国曾经出现过这种思潮,就是要完整地恢复,比如巴黎圣母院的修复,就是完整地修复,就是恢复到它历史上最完美的时候。后来大家认为这个修法是不对的,你应该尊重《威尼斯宪章》,它是世界各国进行遗产保护的多年经验的总结性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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