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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孔坚:中国设计必须妥善解决当下中国问题

admin 2008-01-11 来源:景观中国网
  从广东中山市岐江公园保留野草掩映下的废弃铁轨,到沈阳建筑大学校园里的稻田,北京中关村生命科技园区让京郊随处可见的本土植物菖蒲作为景观主角,再到被誉为找回了广场人性
  从广东中山市岐江公园保留野草掩映下的废弃铁轨,到沈阳建筑大学校园里的稻田,北京中关村生命科技园区让京郊随处可见的本土植物菖蒲作为景观主角,再到被誉为找回了广场人性与公民性的四川都江堰水文化广场,以及纵贯南北,全长1700公里的大运河遗产廊道规划研究,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俞孔坚,及其主持的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近十年来创作了一个个令人眼界大开的景观规划设计项目。在这些项目的背后,是俞孔坚先生对于中国城市发展规划和建筑设计的独到见识,对于妥善处理土地与人性问题的深刻忧患。

  中国的城市建设是为什么人的
  当下中国的城市建设,其主体是谁,是为什么人的?这是一个方向性的根本问题。
  1995年俞孔坚获得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学位后,出任美国SWA集团(SWA Group)景观规划与城市设计师、项目负责人。1996年应邀回国到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讲学期间,他从香港途经深圳到北京,所到之处整个城市都在大张旗鼓地建设曼延。可是,他没有为这种如火如荼的场面欢欣鼓舞,而是看到原来的河道被钢筋水泥环衬硬化,或者干脆废除填埋,道路两旁的树木因为马路拓宽被连根拔起。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回到北京的那天,正遇上白颐路两旁高大的杨树被砍倒,本来一条林荫道几天时间就消失了,铺上混凝土,更名为中关村大道。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给人更多的是一种盲目紊乱的感觉。
  人类城市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为神灵建城,如中国的天坛、欧洲中世纪的神殿、南美洲的玛雅神庙,那是神统治人的年代,人是神的奴隶;为君主建城,如巴黎是为路易十四建造的,北京故宫不是住老百姓的,欧洲文艺复兴后,君主取代了神灵,城市是为君主、为贵族建造的;为机器建城,如纽约、香港,现代化大工业发展,道路是为了跑汽车,摩天大楼用于商贸,一切为了追求高效快速,城市不是真正为了人的生活、居住;为市民百姓建城,现在的西方发达社会已进入后工业化时代,城市建设是为了人类诗意地栖居。
  俞孔坚忧虑着,在深深的忧虑中冷静地思考着,觉得当时国内的建筑和规划学还未培育出适应中国这个时代建设需要的人才,很多还停滞在对城市和建筑作简单机械理解的知识状态,导致很多建设工程还未考虑人与自然相协调,让我们的河流完全保留在城市中,作为城市的有机组成部分,倍加珍惜记载城市历史的林荫道路,真正建设和谐生态的城市。这种挥霍性的城市建筑模式,这种一天一层楼面的发展速度,同时造成日渐严重的自然灾害、环境污染、资源浪费。未来20年,中国13亿多人口中的65%将成为城市居民。在中国现有大约660个城市中,已有三分之二的城市面临缺水的困境。城市及郊区的所有河流几乎都受到了污染。全国上下几乎每条大江大河都建起了水坝……
  “我着急呀!我看到中国这个蓬勃的景象,心里不安,感觉到要赶紧回去。我在美国好像是浪费时间,因为与中国整个国土的变化来说,我在美国承担的任何项目都算是小了。”俞孔坚说。“景观设计学就是这样一个学科,它在这样一个最合适的时候,来承担重建人类与土地和谐关系的重任。”冷静的思考,沉重的责任,促使他放弃了在美国刚刚开始的中产阶层的个人生活道路,1997年回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创建景观设计学研究院。不久,为了解决研究经费和人员工作问题,他又注册成立了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

  当下中国城市的建筑与景观设计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说当下中国的城市建设,不是为神灵的,不是为君主的,不应该为机器的,那么,判断城市建筑设计的标准只能是市民百姓的真善美。
  1997年俞孔坚创办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开始注册就遇到观念的冲突。作为首批应邀入驻中关村留学人员创业园的规划设计机构,可以享受20平方米免费办公场所,但取名“土人”难以被接受。经过反复解释和争取,最后才获得通过。在俞孔坚的眼里,“土人”有两层意思:一是土地与人类,表达该机构的性质是规划设计土地与人的关系;二是以土人对洋人,中国的城市为什么一定要请洋人来设计?谁最懂得我们自己脚下的土地与身边的人民?为什么当时国内的建筑事务所都挂上一个洋人的名字?无非是借个洋名好推销自己,多招揽些生意。俞孔坚偏偏不认这个理。
  好在政府执政理念已经开始转变,高层领导中出现了眼界开阔者。俞孔坚的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最初从政府那里得到了合作项目。他应邀为市长班讲课,讲城市规划发展理念,讲城市应该如何建设,批判城市建设中的种种不妥当行为,慢慢打动了这些市长们。最早是广东中山市市长,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生态人文并重的城市。俞孔坚接到盛情邀请,承担整个城市开放空间的规划。机遇给予有所准备的人,得到的回报往往是超值的惊喜。中山市岐江公园项目,在旧厂址上建公园,保留野草掩映下的废弃铁轨,结果出乎意料的被叫好。沈阳建筑大学校园规划项目,在一片稻田里建学校,他没有简单地把稻田变成水泥地或观赏草坪,而是煞费苦心又别出心裁地在校园里保留稻田,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校园在四季更替中有稻花飘香,有稻穗金黄。北京中关村生命科技园区规划设计中,他拒绝了所谓引进外来名贵树种,选择京郊大地随处可见的本土植物菖蒲作为景观主角。四川都江堰水文化广场,被誉为找到了中国广场的人性与公民性的典范……这样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做下来,口碑相传,土人便不断成长壮大起来。
  现在的土人包括三大综合领域:景观设计、城市规划设计、建筑规划设计。其中的景观设计,包括土地和所有物体所构成的空间。三个领域对应三个学科,不分彼此,共同解决人类的居住环境问题,共同承担人与自然的和谐问题。俞孔坚觉得,现在的“土人”能够比较理想地实现了他心目中的景观定义。
  与其他强调艺术美感的设计师不同,俞孔坚的设计理念带有更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更加关注普通民生。他认为强调艺术美感的规划设计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要成为一个真正能够代表中国特色的设计家,必须敢于正视当下中国的问题,并能够妥善解决这些问题。环境、资源、能源紧张,城市缺水、缺绿、缺乏人文精神,是所有问题的核心。对此,俞孔坚提出,如果要做一个能够解决中国问题的设计师,必须要有对于土地和人民的责任意识。在每个设计后面应该有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这个时代的是真善美。
  真就是真实与土地,真实与土地上自然过程和格局,真实与当地的气候、资源、人文历史和地域特色。中国传统园林真不真?不真。真实的牡丹花是能够结籽的。贵族园子里种的牡丹花被园艺了,被杂交了,徒有雍容华贵的容貌,没有自身繁殖的能力,已经是假的了。这样的牡丹花如果放在野地里是无法存活的,它已经失去物种的真实性。中国园林里的石头真不真?石头也是假的,不是本地真实的石头,而是异域的“花石”。中国园林号称人与自然的和谐,实际上完全是士大夫想象出来的,它收珍猎奇,更多是个集锦园,所以它不是真实的。桃花源是真实的,即使陶渊明描写的虚幻景象,里面也有人居住,有良田美池,有桑竹之属。我们真实的田园美丽而丰产,是真实的。但仿造桃花源的中国士大夫及皇家园林则是假的。
  善是益生的,利民的。中国传统园林善不善呢?不善。农民种的地是善的,为什么?生产粮食,可以养羊,养羊可以吃肉,对众生有利益,这是善的。中国园林里种的桃树是不结果的,只开重瓣的桃花,饲养的金鱼是不能吃的,养鸳鸯养孔雀都是观赏用的,所以它不善,他剥夺了劳动大众的劳动来满足少数人的享乐。宋徽宗派人从江南运石头,沿着大运河缝桥拆桥,遇到城门把城门拆掉,这是做恶而不是行善的。中国有限的资源很多是被这样浪费了。可悲的是,这种以造景为名的恶行,仍然盛行与当今的中国城市。而设计师是帮凶。
  美是一种感觉,不同人、在不同的时代对同一事物都会有不同的感觉。对士大夫们来说,中国园林是很美,但是美的价值观因人而异。美是不可靠的,真和善却是可以衡量的、是客观的。
  这样分析,俞孔坚发现中国园林只剩下一个带问号的美。所以,一个建筑也好,一个园林也好,一个城市也好,其规划设计建设的评价标准必须要真善美同时衡量。如果只为了美观,而不考虑其真和善,则是值得质疑的。正是从这样一个观察角度,他严厉批评赫尔佐格、德默隆设计的北京奥运体育馆“鸟巢”和库哈斯设计的中央电视台新楼工程,因为这些建筑的耗钢量比同类建筑整整多出10~20倍。它们是为了不确定的美去造的,既不真,也不善,因为巨大的浪费。

  续唱“五四”白话文运动之歌
  中国社会历史存在着两种文化传统,贵族的与平民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反对文言文,开启了现代汉语时代。贵族传统在中国古代社会后期,尤其是近代社会之前夕,已经堕落成腐朽没落的病态文化,明清园林就是其典型代表。而自唐宋佛经变文,至明清话本小说,街谈巷议,乡村俚语,形成一条白话文的平民文化传统。用这个平民文化传统来应答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近现代文化,开始了中国现代社会历史进程。
  遗憾的是,在经历一切以救亡图存为中心、一切以阶级斗争为中心、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年代后,乘客换了,单一思维方式的火车没有变。十年闭关锁国后,经济大潮中涌动的是商品经济社会的消费时尚。我们的学科分类和知识谱系,仍然停留在大约相当于牛顿物理学时代的状态。俞孔坚认为,无论是中国的建筑领域,还是规划、园林行业,为什么会系统性地出问题?最本质的是教育问题。我们灌输的是陈旧的知识,学生在传承了一种已经落后了的观念和方法。
  这种落后的观念和方法,体现在对于中国传统建筑文化上,是腐朽没落的伪贵族习气。俞孔坚把士大夫的造园比喻为“裹脚艺术”,它是帝王将相和士大夫阶层腐朽没落的产物。文化大革命批判的方式方法不对,“五四”运动是正确的。所以,他把自己的观点定位在延续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基础上。他多次重申,我们要续唱“五四”白话文运动之歌,也就是把中国古代社会后期遗留的东西要重新梳理,大胆扬弃。“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得还不够深入,所以在我们的价值观和社会意识形态里,在我们的街头,还根深蒂固地保留或复制着很多腐朽没落的帝王将相和士大夫的东西。那些遗老遗少们还在继续鼓吹继承和发扬优秀传统,实际上是不顾平民百姓生计的,不顾中国现实生存环境的。比如,在中国现在的资源、能源条件下,有人怀念圆明圆碧波荡漾的景象,意味着什么?是想用帝王享乐的方式去建造现代园林,典型的遗老遗少作风。
  这种落后的观念和方法,体现在对于西方建筑文化上,是工业化时代的粗放经营,挥霍资源。回国后的十年里,俞孔坚跑了上百座城市。轰轰烈烈的城市建设场面,本来美丽的山林,却被无知地“三通一平”了;本来非常动人的河流,却被残忍地裁弯取直,水泥灌底护衬,变成了人工河渠;好端端的良田,一夜之间就被大笔一挥地划为开发区,然后又被撂荒;在那些气派的广场和景观大道背后,仅仅几步之遥,就是臭气熏天、肮脏拥挤的街巷和垃圾场。100多年前,美国也曾发生过大规模的“城市美化运动”。借着举办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的巨大城市形象冲击,呼吁城市的美化与形象改进。当时有一句流行的话:不做小的规划,因为小规划没有激奋人们血液的魔力。要做大规划,一旦实现,便永不消亡。但这场好大喜功的“城市美化运动”,仅持续16年就被叫停,代之以经济、美学、健康的城市规划理念。俞孔坚惊叹:“没想到,‘城市美化运动’的幽灵,如今飘洋过海到了中国。16世纪意大利的广场,17世纪法国的景观大道,20世纪美国的摩天大楼,出现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里。”
  中国必须从修建那些造作的展示性景观,以及巨大的纪念性广场和建筑的嗜好中走出来,发现、建立与土地有着真实联系的寻常景观,才是保护国家环境、遏制爆炸式发展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城市建设要对得起脚下土地与头顶星辰 
  俞孔坚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为人处事堂堂正正,治学论理词严义正,践行允诺守时点正。不端身架,不拿腔调,没有迂腐气,没有留洋相,脱离了才子偏锋,剥落了艺术狷狂,他用自己的责任、信念和使命,给人温暖、信心和坦诚。
  浙江金华,那是现代诗人艾青的故乡。俞孔坚从不隐讳自己出身农家,为家乡的诗人而骄傲,为诗人写下对于土地的诗篇魂牵梦绕:“为什么我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童年岁月里,因为母亲是地主的女儿,文化大革命中家庭受到欺压,父母被人拉去批斗,他走在街上就有人往身上扔石头。在一个非常恶劣的社会环境下,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他所能依赖和信任的只有土地,唯有土地是最真实可靠的。他放过羊,放过牛,种过地,到水田里摸鱼,捉泥鳅,土地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将每一份收获赐予每一份耕耘,厚德载物,孕育生机。他无限感念父母为他取名“坚”,土在脚下,为人做事应该脚踏实地。后来他创办“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当时没有想到这份童年的经验,但择善固执,发展至今,似乎冥冥之中有那么一线玄机,融于血脉,载入命运,化为俞孔坚的今生今世。
  1980年考入北京林业学院园林系,五年时间俞孔坚学习的是如何造园、铺路、修桥,怎样建造一个如诗如画的园林,因此打下了坚实的工程学、植物学等专业知识基础。硕士研究生期间,他对传统园林学产生怀疑,发现园林能解决的问题太窄了。传统园林是属于小农社会背景下的一门经验学科,更偏向于视觉审美。景观设计学则是在大工业背景下产生的一门现代科学,研究天地间的自然系统。于是,破墙而出,他跨进了城市规划和地理两个领域,尤其是自然地理、地貌学、地质学、生态学、植物地理学、和人文地理学,给他带来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1987年他在全国首届青年城市规划论文竞赛中获奖,更加激发了学术研究的热情和信心。
  留校任教五年后,1992年俞孔坚来到美国,进入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进一步确认,西方知识谱系中的“景观设计”(Landscape Architecture),是对土地,对大自然的规划设计;当时中国国内的“风景园林”(Landscape Gardening),是用造花园的方法来规划风景区和绿地。中国的风景区大多是亭台楼阁点缀其中,就是延续了中国古典园林的造园方法。其价值取向还局限在观赏层面,其审美趣味还停留在古代贵族士大夫们的视野,它属于某个阶层某些人的审美观。景观设计要走向自然,走向生态,走向大众,走向日常生活,需要采用新的理论体系,找到属于自己的真实的服务对象。这样的认识观念应当是没有国界的,是大家都应该学习借鉴,实践丰富的。
  1995年,俞孔坚以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身份,加盟美国SWA集团景观规划与城市设计工作。当时亚洲金融风暴还没有发生,他直接担纲负责的工程项目大多数在亚洲。在随后的两年时间,他把学到的理论都在实践中验证了,包括如何运作大项目,如何经营管理设计公司。其中,他主持设计雅加达郊外的一座小城,感受最深的是在城市快速增长过程中,景观设计如何满足大多数人的需要,景观设计如何适应城市,把景观设计变成城市设计的概念。以及怎样梳理水系,梳理绿地系统,解决建立绿色城市的问题,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关系。所有这些,为他回到国内从事教学和规划设计工作,都打下了坚实的思想理论根基,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实际操作经验。
  俞孔坚坦诚地说:“受我尊重的人都是有责任感的,都不是陶醉在个人情感里面。”假如陶醉个人情怀,他可能不回国了,即使回国也可以做一个所谓的精英知识分子,去玩赏风花雪月,去享受小资情调。但他不属于这样的性格,不是这样的人。“你必须认识到,你是中国这么多人口中少数能够接受这么多年的教育,获得这么高学术造诣的,如果连你也陶醉在小小的空间里,那么中国谁去弄?”他认为中国设计必须正视当下中国城市建设、社会发展所带来的严峻问题,先要认真地学习国外的设计理念和设计方法,革新价值观念,融会中西古今,回到土地中寻找真实的存在,让河流在城市中复活,使城市景观设计满足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需要,造福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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