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单身公寓派(节选)
1. 70 年代的空间发明
“单身公寓”产生于 20 世纪 70 年代的日本,是特别值得一提的空间发明。它只有五六坪大。在这个狭小的混凝土空间里,厕所、浴室一体化的组合式浴室,成了都市单身住宅的典型代表。这是战后日本的各种“空间事件”中,数得上的几件大事之一。这种单身公寓省去了繁琐的空间隔离,称为合理的“一室空间”。其实加起来只有五六坪的面积,从中再除去浴室和厕所,还能剩下多少可以切割的空间呢? 专门为单身者设计的这种都市住宅,无论是在日本还是西欧的城市,都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物。在日本,早就存在足够狭小的木结构学生公寓,然而这种专供学生使用的公寓,却远不能满足单身者的生活需求。有的房间里没有内部浴室,有的没有内部厕所。单看这点就足以明了 —— 单身者各自的生活需求,已经超出了各自房间内部所能提供的服务限度。但单凭厕所内置还是外设,来断定住宿条件的好坏,只不过是现代的一种偏见。其实学生公寓是为了使狭小的空间不至于太憋闷,而特意将厕所设在了外面。尤其是,由于建筑结构都是木制的,而木制的墙壁隔离性能很差,因此无论声音还是空气,都能在墙壁两边自由穿梭。虽然现代的建筑设计学对这种房间总是给予否定评价,但是木制房屋因其固有的物理特性,而能够使住户摆脱闭塞的感觉。这样,即使是在狭小的空间里也能过着舒爽的生活了。“单身公寓”的情况是怎样的呢?如果是单身公寓,则无论是厕所、浴室,甚至是小型的厨房都会被塞进这个小空间里,于是个人的生活被局限在这样的组合体中了。建筑物的主体构造是混凝土,房间的上下左右都是混凝土,就连走廊的通道也被隔音铁门给隔断了,这样就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密室”。纽约也有专门提供给单身者用的都市住宅,被称作“studio”,也是具备浴室、厕所、厨房的“混凝土匣子”,只不过大小与日本的“单身公寓”不同。而住怎样的房子与单身者的钱多钱少并无关系。例如在纽约,没钱的单身汉可以去找另一个单身汉合租一间房,这是件极为普遍的事,只不过找不到像日本“单身公寓”那样大小的“密室”。这与薪水、房子的租金等金钱问题无关,而纯粹是对空间的意识不同的问题。那么 70 年代的日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空间发明呢?
2. 旅店空间模型
从来没有完全独创的空间发明。一般都是有一个现有的空间模型,我们将它的用途改变一下,就称之为空间发明了。例如,人们以罗马的大浴场为原型发明了近代大规模的驿馆空间。“单身公寓”的原型则是旅馆的客房,而且是商务旅馆的单间。进门后先是狭窄的过道,过道一旁设有浴室、厕所一体化的组合浴室,过道的尽头是一间六叠大小的房间[single room]。这与商务旅馆的单间设计几乎是一样的。更有意思的是,“单身公寓”的空间并不仅仅是以旅馆客房为原型,它还以各种方式突出强调其与旅馆客房的相似之处。比如对组合浴室的
强调。组合浴室在日本就是旅馆的暗喻。特别是,将用广角镜头拍摄出来的凹版图片尽量放大后看到的“单身公寓”的室内情景,基本就像旅馆里的单人间一样,首先是一张床突现在眼前,然后床上坐一个年轻女孩。“单身公寓”的宣传单稍微改几个字,就能变成商务旅馆单间的宣传册。究竟为什么“单身公寓”会以旅馆为空间原型,并且还要固执地强调其相似性呢?
单身公寓的房间布置
3. 旅行和性的暗喻
在此有这么一个启示,小此木启吾指出,“旅馆式家庭”是日本家庭的典型存在方式之一。他认为在“旅馆式家庭”里,家庭成员都只是为了睡觉休息才回家,因此各个家庭成员卧室的作用,跟旅馆客房几乎没什么两样。“旅馆式家庭”是日本家庭形式的主流。特别是孩子已经上完中学或是正在上中学的家庭,多多少少都会表现出一些“旅馆式家庭”的特征。可以推测,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独立以后也还是会选择像旅馆客房一样的住所。
因为已经不再跟父母住在一起了,所以他们的独立是既成事实。但为什么独立了以后也还是要闷在像旅馆客房一样的空间里呢?仅凭小此木启吾的“旅馆式家庭”理论是无法对此做出解释的。因为小此木启吾只是解释说,他们是为了要与家庭分隔开来,才会选择在像旅馆客房一样的空间里。其实对住在“单身公寓”里的人们来说,已经没必要刻意去躲开家人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将他们引向“旅馆”呢?对他们来说,旅馆有着以下两种象征意义,也可以说是以下两种事物的暗喻:其一是旅行,其二是性爱。
旅馆基本上可以说是属于旅人的地方。旅人没有固定的居所,总是在流浪,旅馆就是专为他们而设的临时的[temporary]停留场所。对现代都市中的单身者来说,理想的生活状态不是安定下来,而是要处在不断的变化中。真实的人生也许是从婚姻开始的,也许是从就职开始的,但无论怎样总是会开始的。到那时,自己就会因各种原因而不得不安定下来了。但是在这之前,在这段所谓的“迟滞时期”[moratorium]里,不是想拼命努力,而是想就这么游荡着。这就是他们的理想。所以说,他们会选择旅馆一样的空间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喜欢旅馆特有的那种旅行中的感觉的象征作用。除了旅行,旅馆同时还是性的象征。在电视剧中,一对男女消失在旅馆里的镜头就足以证明这样的象征意义了。如果说游荡是都市里的单身生活者理想的状态,那么性则是他们最关心的事。因此,旅馆就有了明显的双重象征意义,即游荡和性的暗示象征意义[connotative] 。“单身公寓”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被接受,且在建筑界站稳了脚跟。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它利用“旅馆”这个空间模型,成功地满足了都市单身生活者对空间的理想和欲望,而且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象征作用,这样狭小的混凝土密室空间,才总算可以作为人们的住所而存在了。旅行其实意味着空间的拓展,而性则意味着与他人的交流。这两者兼具的作用,就是使居住者能够打开“意识的通风口”。物理意义上的密室空间也随着“意识的通风口”的打开而得到了解放。“单身公寓”的居住者,在现实中是不是个旅人,或者有没有在这个密室空间里做过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能使他们产生这种联想,“单身公寓”就不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因为他们的意识已经得到了自由。这就是象征作用的力量所在。
4. 床·电话·电视机
“单身公寓”的室内陈设,也大体仿照旅馆的空间原型。基本设施有床、电话、电视机和简易桌。床是性的重要象征本体,而且视觉上也占了很大空间,因此床的摆放位置和设计构思[不只是床体,还包括床罩]需要给予相当的重视。即使是为了节约空间,也不能不用床而
只用铺盖被褥,因为这会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旅馆气氛。
除了床以外,电话也担任着重要的角色。搬进“单身公寓”后首先要做什么呢?据统计,对大多数人来说,首先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安装电话。这是件比水电煤气都要重要的事。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只有电话才能使“密室”与外面的世界相通。当然电话的功能也是有分级的,有高级功能的电话象征着更多的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可能性。
现在留言电话已经不足为奇了,因为在“单身公寓”中,电话并没有太大的实用性,它是否能够发挥实际的用处也并不重要。“单身公寓”中设置的电话只是与外界尚有联系的象征,是用来安慰居住者的。所以,“密室”的闭塞感越强烈,对电话功能的要求也就越高。
电视的作用也不逊于电话。田中康夫曾说,“单身公寓”居住者的行为特征之一就是开着电视跟朋友聊天。因为他们觉得如果不开着电视,就没有情绪,这是因为电视与电话一样意味着与外部世界的衔接。
他们一直开着电视,并不是想从中获得任何信息。被混凝土墙壁和铝合金窗框包围的密室中打开的电视机,与没有隔音功能的木制隔板和没有密封功能的木制窗框起着同样的作用,那就是使“密室”能与外部世界有所联系。
5. 球拍和滑板
一般没有放置在旅馆客房里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单身公寓”里,而唯独网球拍和滑板能够堂而皇之地待在房间里。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有钱和有教养的象征,但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仅因如此的话,除了这两样以外,其他还有许多东西都有这样的象征作用。选择这两样东西另外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它们都与旅馆客房的空间有着同样的作用,即无论网球拍还是滑板都是旅行[游荡]和性的象征。与慢跑和跳绳不同,网球拍和滑板都是不能在住所附近使用的。滑板自不必说,网球一般都会有网球集训,集训就要有山中湖、轻井泽、清
里等集训场所,这些野外的集训场所又不免让人联想到旅游。另一方面,网球和滑板都是少有的男女可以共同参与的运动项目[像足球、篮球之类的多数运动都是男女分开参加的],玩的时候,男女可以一同享受运动的乐趣。由此可以看出网球和滑板也同样是性的象征。综上所述,“单身公寓”里装饰着球拍和滑板也就不足为奇了。
6. 高科技·后现代的“脱臭器”
在现实中,即使是单身,仅靠前面列出的几样东西也是无法生活的。如果有洗衣机的话,可以将洗衣机藏在阳台上,眼不见为净。但其他许多的“生活必需品”就不知该怎么处理了。而这些无法妥善处理的“生活必需品”必然会带来“生活臭”。一旦产生了“生活臭”就意味着旅行结束了,因此这是不祥的味道。要想除掉这种味道,就用得着“高科技设计”和“后现代设计”这两个词了。 生活必需品的设计可以通过“高科技设计”和“后现代设计”来加以改进,这样就可以除掉“生活臭”了。“除臭”前的生活用品也许只是“下里巴人”,但只要稍稍做一下色彩和形态上的处理,就能够脱胎换骨,变成“阳春白雪”了。而且一旦被“除臭”,就同样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房间里了,比如“高科技设计”的冰箱、烤面包机及“后现代设计”的吸尘器之类的东西,也能成为“单身公寓”房间里的陈设了。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都已经“脱臭”了,至于用的是哪种方式已经不是重点。也就是说,既不需要统一用“高新科技”来进行改进,也不需要统一采用孟菲斯[Memphis]风格的“ 后现代设计”模式。对“单身公寓”的居住者来说,“统一的美”和“一贯性的价值观”之类,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实现,但“任何时候”指的是“迟滞时期”结束后的任何时候,也可以说是当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脱离狭小的租赁房之后的任何时候。因为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无论外界怎样恶劣地抨击这些通过各种途径“脱臭”的物品缺乏统一性,他们也是满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