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景观与城市设计实践
为了说明当今景观设计学的现状,文中将就环境问题、文化问题以及精神信仰等一系列内容展开广泛的讨论。这些问题事关生存、事关文化身份、事关归属感,事关生命和生活的意义,而景观应该成为解决这些问题的媒介。
景观设计并不是产生于园林艺术,事实上,景观设计是一门“生存的艺术”。我们可以回顾一下陶渊明笔下的
“桃花源”:一位渔夫划着小船经过一条两岸开满桃花的小溪,偶然发现了小溪源头处隐藏于山后的桃花源。这里被郁郁葱葱的群山环绕,内有阡陌交错的良田美池。这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人间净土,这里的人们像一家人一样幸福地生活,老者健康矍铄,幼童也怡然自得。纯朴善良的人们用美食、美酒热情地款待了这位不速之客,就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样。现在,桃花源几乎成为了“美好生活”、“优美环境”的代名词。
1 桃花源:告诉你们景观设计的真正起源
我们相信在当今的中国依然存在很多可以被称为“桃花源”的乡村郊野。它们是数千年农业文明积淀的产物。诸如洪水、干旱、地震、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以及人们在农田耕作、灌溉、粮食生产等方面的经验,都教导了我们的祖先如何构建并维持“桃花源”。正是这门“生存的艺术”,使得我们的景观不仅安全、美丽,而且还具有生产力。这才是景观设计的真正起源,即“生存的艺术”。
5000年前的中国黄河流域,频发的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埋葬了村庄、吞噬掉了无数的生命。后有大禹,因能巧妙地利用土地,并与洪水为友,他被推举为中国封建君主时代的第一位君主。而这种相地和与洪水为友的能力正是景观设计的真正起源以及本质。景观设计是一门融生存的艺术和君王的治国之道于一体的艺术。千百年来的经验累积教会了人们如何耕作、如何确保土地不被侵蚀、如何选择粮食生产的适宜之所。许多人都知道这就叫做“风水”
。“风水”是一种中国的占地之术。在中国,“风水”一度非常盛行,它在相地方面十分有用。风水其实就是前科学时代的景观规划:在何处建立城邦,在何处修建祖先的坟地,诸如此类。
在风水的指导下,在这门“生存的艺术”的指导下,桃花源诞生了。100年前、也许200年前,一些西方人来到了中国,传教士们把当时田园般的中国描绘成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人间乐土,在这里,天地、人、神交融。但不幸的是,我们自己却不懂得欣赏这种真实纯净的美,因为这种田园情趣被视作下层文化。在这些被视作底层的劳动人民手中,诞生了平常的景观。但是在许多人眼中,这种田园景观却过于平凡了。
2000多年来,上层阶级的贵族以及官宦学者们在园中堆砌假山、摆弄花木,试图创造出一个供他们玩乐的桃花源。这种虚伪、造作的“艺术”被人们尊崇为园林艺术。圆明园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在这个被称为世外桃源的名园里,没有了农田,没有了生产价值,可以说它不具备任何实际的功用,但是它竟然却被人们描述成了桃花源。很遗憾,沉醉在园林艺术里的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真正的景观是什么样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种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所谓的园林艺术本身,加速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灭亡。我把园林艺术比作“裹脚艺术”,貌似精致美丽,但实际上这种“艺术”是不自然的、不健康的。
50年前,佐佐木曾说过:“景观设计学站在紧要的十字路口上。一条路通向致力于改善人类生存环境的重要领域,而另一条路则通向肤浅装饰艺术”。不幸的是,除了极少数的例子外,过去十几年中景观设计学都朝着后者的方向发展了,中国和世界都如此。在建立明日之城的过程中,风水树丛被从神圣的地方连根拔起、移栽到了大街上,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我们试图建立当代的桃花源,而事实上,我们不仅没有建好新的桃花源,就连我们本来拥有的真正的桃花源也正被我们一点点地破坏了。毫无疑问,我们在找寻桃花源的过程中迷失了,所谓的“园林艺术”在误导着我们的方向,我们丢失了真正的桃花源。
2 关于桃花源的消失:景观设计学界目前面临的挑战和机遇
桃花源消失了,无数的挑战摆在了景观设计学面前,事实上不仅仅是景观设计学,建筑以及城市规划也面临着同样的挑战。
桃花源正在消失,对于我们的专业来说,对于所有设计类的专业来说,我们目前主要面对三大挑战。
第一个挑战即是环境的可持续问题。
第二个挑战是关文化身份的认同问题:如果我们失去了文化身份,那民族的存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第三个挑战是“精神家园的丧失”。随后我会向你们具体阐述我们是怎样丢掉了我们的精神家园的。
2.1 第一个挑战:我们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中幸存下来吗?
未来的20年中,我国的13亿人口中的65% 都将会移居到城市中(现在的城镇人口水平为40%),
每年新增城镇人口超过了全国总人口的1%,这相当于澳大利亚人口的总和。现在,我国662个城市中有三分之二的城市缺水,100个中国大城市处于严重缺水的状态。单就北京而言,其地下水超采量是110%,每年地下水水位都会下降一米之多。所以,我们能够幸存下来吗?
所有的这些情况对于景观设计专业而言意味着什么?
中国GDP的平均增长率是7%,但是与此同时,我国为此付出的环境代价也是巨大的,每年因环境衰退而付出的经济代价也是7-20%。这就意味着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而且可能亏空了很多。不久前一场不算太大的暴雨就让整个北京城的交通陷入瘫痪。车成了水中漂浮的船。但是在同一时间,圆明园里的船却陷在泥土里动弹不得,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不合理的规划实践造成的。而景观设计应该成为解决这些问题的中坚,因为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是在景观层面上发生的。但是,遗憾的是,景观设计并没有站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上。
因为单一的目的,生态基础设施遭到了破坏。我们的“所建”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所需”。中国600多个城市中几乎个个都有这种大尺度的广场。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广场,这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我们的浪费也是惊人的。我们砍掉了本地的乡土树种,种上了昂贵的异国花木,铺上了花费惊人的草坪。它们每年要用掉大量的水,其修剪整形的费用也是巨大的。这就是我们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生存问题、环境的可持续问题。
2.2 挑战二:我们是谁?
我们的文化身份是什么?抛开对于我们往昔辉煌帝国的崇拜,拨开今日西化的迷雾,中国的文化身份是什么?穿着西服的秦始皇,这不是显得很可笑吗?所以我们的身份是什么?我们到底是谁?
80年代开始,中国处于快速的社会与文化的转型中,中国面临着文化归属感缺失的危机。以前中国的文化身份建立在封建王朝的社会和政治秩序之上。事实上,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被列为国家遗产和世界遗产的大部分建筑时,我们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这些遗产其实都是皇权下的封建帝王文化的产物。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否定过去的成就,只是我们的确需要问问自己:这种遗产是否还能够代表当今中国的文化身份?
文化身份的危机一直困扰着我们的普通民众和我们的市长。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我们努力建立自己的身份的过程中,我们彻底地丢掉了我们自己的文化身份,因为我们总是试图模仿一些“人”,我们在通过城市的整形和美容来实现这种“人”的身份。
城市景观的第一种整形手术:伪装成古代的西方大帝国。同样的轴线,同样的罗马柱廊。我们试图效法罗马帝国的气派,但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文化身份。
第二种整形手术即是模仿古代中国的王公贵族。我们甚至把这紫禁城的东西照搬到了现代的城市市,我们试图找回往昔帝国的辉煌。我们模仿着清朝、汉朝、唐朝……但是现在的中国正处在一个崭新的世纪啊。
在第三种整形手术中我们试图模仿的是现代西方帝国。在法国建筑师安德鲁设计的北京国家大剧院里,人在这幢巨大奇异的建筑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其巨大的建造成本也可想而知。我只想说这是秦始皇的心态,却是西式佯装。当这些人以这身装扮、这样的心态俯瞰着整座城市的时候,他们也许忘记了还有多少普通民众在勉强过温饱的生活。
2.3 挑战之三: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现在的中国变得强大、富裕了。但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的祖母曾经告诉我:一颗树慢慢地长大,会成为精神,精灵会寄居在渐渐老去的树中。同样,虫鱼鸟兽、山水花木也会成为让我们魂牵梦绕的精神。
我们的父辈们修建庙宇,用以表达对赐予我们幸福安康的祖先的敬重。我们一贯相信是这些精神庇佑着我们的生活,同时我们还相信我们未来的生活需要这些精神的指引。因为这些信仰,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意义。
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面临消失的边缘。成千上万的农民失去了他们的土地,失去了他们的精神寄托。过去的十几年中,已有四千万的农民失去了他们的土地,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两百万的速度增长着。他们心灵的寄托在哪里?哪里是他们精神的家园?
前科技时代的人们就是靠在“风水”上累积的经验营建出自己的住处。但是,看看现在,因为控制洪水的需要、单纯的工程做法、仓促的城市化进程,河流被渠化了,灵秀的景观也随之消失了。
与此同时,物质主义席卷了中国大地。暴发户们、还有部分不法官员疯狂地聚敛着自己的财富。去年中国前一百位的富翁中竟有51人之多是房地产界的巨头。
上述这些就是我们现在和未来所要面对的主要挑战:生存、环境问题,文化身份丧失问题,还有就是精神家园消失的问题。
3 在新的世纪里重归桃源:当代景观设计专业的使命和策略
现在到了景观设计摆正自己的位置、发挥自己作用的时候了。天将降大任于景观设计学。
我们应该如何重建桃花源,即如何应对上述这些挑战。其实,重建桃花源不仅仅是景观设计学的使命,城市规划、建筑学也应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
3.1 当代景观设计学的使命
那么,当代景观设计学的使命是什么呢?
要在这个城市化、全球化、工业化的时代里保护和重建农业时代的“桃花源”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我们应该在新时代探索新的桃花源,建设新的桃花源,这才是时下景观设计学应该做的事情。
“景观设计学是属于未来的学科”。这句话是国际景观设计师协会主席马莎发亚多说的。但是,只有我们准备好了,未来才会属于我们。
5000年前,面对洪水,大禹学会了如何和洪水做朋友,因此,他成了君王。
150年前,奥姆斯蒂成功应对了来自城市居民休闲空间缺失的挑战,开创了现代景观设计学。
50年前,面对美国出现的严重生存环境危机,麦克哈格引入了生态规划的方法。
未来景观设计学的使命是什么呢?那就是如何让自然、人、精神重归和谐。其实,这不仅仅是中国当代景观设计学的使命,也是世界景观设计学的使命。因为如果你可以成功地解决出现在中国的问题,那么出现在世界任何地方的问题也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3.2 为什么是景观设计学呢
为什么是景观设计学能应对上述挑战呢?因为景观是一个媒介,通过它各种自然的、文化的、精神的过程相互作用,它是一个聚集、协调三者关系的可操作的界面。
卓越的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森曾经说过:“在城市建设中,景观设计学将会扮演决定性的角色。”
要实现世界的可持续发展,我们应当遵循“放眼全球,立足本地”的箴言,而景观应该是“本地行动”中最为可行的。
景观设计在重建桃花源的过程中一定能够发挥重要作用,此时也是在中国建设新的“桃花源”的最佳时机。
3.3 我们的战略
那么我们具体又要怎么做呢?我们怎样才能不负使命,通过种种规划设计手段保护、重建人与土地、与精神之间的种种联系呢?
3.3.1 第一个策略就是恢复景观设计学作为一门“生存的艺术”的作用
首先,如果景观设计学将自己定位为保卫人类安全的利器,重建人、地、精神之间的关系的纽带,那么景观设计学就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起源。景观设计学应定位成“生存的艺术”、具有大禹一样的治水能力的艺术、大地景观规划设计,而不应被定位成一门娱乐性质的造园艺术。
“不要和我们谈论你们的花园。不要问我们关于你家那该死的玫瑰花的任何问题。我们将要告诉你的是事关生存的问题。”这是麦克哈格50年前说的话,今天这句话依然正确。
回想三年前发生的印度洋大海啸和两年前发生的新奥尔良的卡特里那飓风,触目惊心的现实告诉我们,我们仍然需要“生存的艺术”。不管是5000年前的黄河流域,还是现在的美国
—— 在这个最为发达的国度里,人们面对强大的自然力依然无助。故此景观设计学应该重拾自己作为一门“生存的艺术”的作用。
但是目前这门“生存的艺术”却在被单一目的的工程所替代、并在装饰性的城市和花园中沦落了。
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在黄河泛滥区修建这座城市
(山东菏泽),那时的城市里,水网密布,有近一半的面积是水塘,水涝可以友善地被包涵在这个城市里。但是渐渐的,我们的城市设计师、我们的城市规划师却忘记了这些。于是今天这个城市完全变成了工程化的景观,水塘被填区,稍有大雨,水涝成灾。为此,我们现在不得不忍受自然力带给我们的种种惩罚。
3.3.2 第二个策略就是我们必须立足乡土,重归可信的人地关系
说到乡土,我指的是每天大部分人能够接触到的平凡事物,我反对盲目的豪华和异国情调。要重建文化归属感和精神联系,我们就必须重视普通人的生活需求,关注他们的日常生活,珍视对于脚下的土地而言是可信的、真实的普通事物。土地本身就有自己独特的美。
中国从第一个皇家园林开始,异国风情和奇异空洞就开始出现在中国园林中,而这些事物与周围真实的环境以及普通人的生活氛围大相径庭,当然这种“移植”的现象同样普遍存在于其它国家的园林中。
席卷中国的“城市美化运动”起源于美国,但其实中国也有自己的“城市美化”传统,这场城市美化运动不过是中国园林和贵族式的收珍猎奇癖好的延续罢了,宋徽宗当年大搞“花石纲”,结果葬送了中原大地,慈禧太后大建颐和园,结果同样导致了大清领地的丧失。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城市在寻找无意义的风格,无意义的形式以及奇幻的异国情调中迷失了方向。
现在到了景观设计学重归可信的人地关系、重拾在处理旱涝、滑坡、土地耕作、食物生产方面的种种技术和艺术,以及重建文化身份、精神信仰的时候了。
所以我们必须重归土地、真正的土地,重归真正的景观。
3.3.3 第三个策略,“反规划”途径
将景观作为城市发展的基底,景观是我们城市发展的生态基础。
在应对时下出现的种种问题时,景观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调整呢?城市化和全球化进程迅速而势不可挡,传统规划模式的种种弊端越发明显,于是,“反规划”的模式出现了。何谓“反规划”呢?“反规划”的意思就是:在城市空间发展计划制定之前,就必须通过识别、和建立景观安全格局或生态基础设施,来定义城市的空间发展格局。景观基底在保障生态安全、保护给予我们文化身份和精神寄托的文化遗产方面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传统城市发展模式不考虑生态基础设施。这种扩张模式正肆虐在我们的国土上,事实上我们应该把这种传统的发展模式颠倒过来。在中国未来,每个城市都将扩大三倍以上。所以我们必须在城市扩张之前就构建起生态的、文化的、精神的基底。
在我们对台州的规划里,城市发展将在生态基础设施这个限制性的钢性结构上进行。宏观尺度上来讲,我们要通过建立区域生态基础设施来定义总体的城市景观格局,即在什么地方进行“不建设”。中观尺度上来讲,我们因该明确生态基础设施的具体位置、控制范围等内容,即确定如何进行“不建设”。微观尺度上来讲,我们应该通过更为详细的景观设计,使生态基础设施的服务功能深入城市机体的内部,我们的后院也能因此受益,你甚至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见到从山里面下来闲游的小狐狸。与此同时,洪水、暴雨也可以从容地从你家的后院汇集到地表水网中,再从地表水网进入整个生态网络。这就是有关生态基础设施的想法。
我们分析了海潮淹没情况,由此制定出的防洪安全格局。不管怎么样洪水都会发生,为什么我们不给洪水提供一块任容其泛滥的场地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为生物提供安全的迁徙繁衍通道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建立一个文化遗产网络呢?在这个文化遗产网络上,人的精神找到了可信的寄托。
当然,我们还可以建立一个安全的游憩格局,让我们的后代能自由地行走在绿色的土地上。所有这些都必须先于城市空间扩张计划建立起来,所以这种方法就叫做
“反规划”。
我们把景观安全格局叠加起来,就得到了这张生态基础设施综合成果图。生态基础设施区域以外的地方是为城市扩张预留的,你可以在这些预留的区域里面修房子、搞建设。我们有了生态基础设施这张“底”,那么城市扩张就能依“底”画“图”了,这个画“图”过程将是有章可循的城市开发建设过程。
通过“反规划”,整个城市的规划建设程序都应该倒过来,只有这样,才能再造我们的秀美河川,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与大地母亲的精神联系。所以,这就是我们的第三个策略:把景观作为城市发展的基底。
面对新时代工业化以及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前所未有的挑战,中国以及世界的景观设计学急需转变。在重建新的桃花源的过程中,是这个专业站出来发挥其应有作用的时候了。为了扮演好这个神圣的角色,景观设计学必须恢复自己作为一门“生存的艺术”的作用,而不仅仅是造园艺术;必须珍视乡土,关注普通人的需要;必须通过建立生态基础设施来引导和框限势不可挡的城市扩张,这样景观作为一个界面,作为天地、人、精神之间的纽带被建立了起来。
景观设计作为生存的艺术,将在人类可持续的国际行动中发挥作用,也只有从生存艺术出发,才能回到人与土地的真实联系,在国际化的时代里找回民族的文化身份和地域性,也才能重建人与土地的精神联系。现在是我们像大禹那样行动起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