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一直是条野性的河流。从“鹅毛投水见底沉”的民间俗语,到“大渡桥横铁索寒”的著名诗句,从乾隆皇帝打金川的惨烈战役,到石达开喋血安顺场的悲壮故事,无一不充满了铮铮血性。伴随着22座水电站的诞生和长达500公里峡谷带的消失,或许这一切都将成为难以追忆的历史。
水电的绿色之争
从四川峨边县开始,我们的汽车就在峡谷中穿行。
在我的左边是高达千米的悬崖,右边是咆哮的大渡河,与我们相伴而行的是成昆铁路。当成昆铁路与大渡河分道扬镳的时候,瀑布沟就到了。
在大渡河规划的22个梯级电站中,瀑布沟是最大的一个,设计装机容量330万千瓦,与二滩水电站相当。
尽管我以前设想过施工时的宏大场景,但到了现场那情形仍然令人震撼。
电站坝址位于尼日河和大渡河的交汇处,滔滔江水在这里有一个90度的大转弯。站在大渡河右岸的施工便道上,可以看到整个工地的全景:载重汽车来回穿梭,一排排打桩机起起落落,高达几十米的塔吊在空中反复划着弧形。巨大的山体被削平了,山上布满了隧道,与整个宏大的工地相比,大渡河竟成了涓涓细流,沿着山体中间修好的导流洞温顺地穿过,再回到它原来的河道中去。
在一处临近公路的施工场地,来自四川金堂的曾庆明正在搅拌混凝土,然后把拌好的砂浆顺着30多米高的山坡用管道输送到下面的一个施工平台。
“你好,”我跨上一个卵石堆向他走过去,“你在这干了很长时间了吧。”
“刚来一年。”
“以前呢?”
“以前在李子坪干过,在青衣江干过,在宝兴河干过,从一个电站到另外一个电站,反正哪里挣钱多就往哪里跑,”曾庆明搓了搓手中的泥土,手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在这一片山区,大大小小的水电站恐怕有好几百个呢!”
实际上,曾庆明所看到的仍然是极少的一部分。整个西南地区,包括长江上游、珠江上游、澜沧江、怒江等流域,云、贵、川、桂各省区,几乎无河不修坝,无江不规划梯级电站。
据初步统计,金沙江干流大于15万千瓦的电站就规划了21座,其中仅乌东德、白鹤滩、溪洛渡、向家坝4座电站总装机容量就达3850万千瓦;岷江上游7级,岷江支流青衣江规划18级;雅砻江干流规划21级;云南澜沧江干流上游将建15座梯级电站,总装机容量2560万千瓦;嘉陵江干流及各支流、乌江干流及各支流也大致相同。总之,干流梯级、支流梯级,甚至第四、五级支流也搞梯级开发。
如今,西部的这些陡峭山峦间,已经成为国内几大电力集团的巨大工地:以往人迹罕至的山沟,如今车水马龙。过去水急浪高的峡口,现在已被水泥大坝拦腰斩断。照这样的速度,30年之后,长江、珠江、澜沧江等都将成为无数断节连接的阶梯,大江之水不再是天上来,而是“梯”上来,西南的天然河流将消失殆尽。
在这场繁忙的跑马圈水运动中,透露着我们对能源的巨大需求。
近年来,由于经济的持续强劲增长,使中国成为全球第一煤炭消费大国,是仅次于美国的第二石油、电力消费大国。由于煤炭、石油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太阳能、风能等新兴能源的商业化应用尚需时日,因此,水电便成为中国当今惟一可以大规模开发的可再生能源。
从汉源县乌斯河到乐山金口河,是大渡河最壮美的一段。千百年来,滔滔江水切割出了2600多米深的峡谷,是世界上难得的地质奇观,而水电站的修建,无疑会使曾经的雄奇险峻减缓不少,曾经的气势磅礴变得平庸起来。
在金口大峡谷核心部位,装机68万千瓦的深溪沟电站正在紧张施工,巨大的吊桥横跨两岸,载重卡车源源不断地从高达十余米的导流洞中运出一车车弃渣,来自全国各地的建筑工人布满了长达2公里的工区。
一辆装满碎石的卡车从吊桥上驶过,扬起的灰尘让旁边指挥车辆的工人本能地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水。
“这个工地上人不少吧,”我上前问道。
“可能有几百人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你知道这里是大峡谷吗?”
“知道。”
“在这里修电站开山挖洞对环境破坏挺大吧,”我指着对面伤痕累累的山体。
“那也没有办法,”他想了一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涂了迷彩一样,“但它总比火电站要好一些。”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看到了竖立在河边的巨大标语:宁让汗水漂起船,不让截流拖半天。中国的整个水电系统在西南地区努力要改变“一江春水向东流,流的都是煤和油”这种现状,其重要支撑就是水电为清洁能源。
根据通常的认识,水电与火电相比,具有运营成本低、资源可再生、不产生温室气体等优点。有人作过测算,三峡电站全部投产每年可减少燃煤5000万吨,少排放二氧化碳约1亿吨、二氧化硫200万吨以及大量的工业废渣,而这对于温室气体排放量仅次于美国的中国具有重大的意义。
另外,支持水电开发的专家认为,纵观全球,各发达国家大多是率先开发利用水能资源的,其中美国水电资源已开发约82%,日本约84%,加拿大约65%,而中国还不到30%。即使达到欧美国家上世纪60年代的水平,还有1.5亿—2亿千瓦的水能资源需要开发,即可以在现有水电装机的水平上再翻一番。
反对水电开发的专家则认为水电并非绿色能源,它依然会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首先,建坝蓄水,把活水变成了相对静止的死水,其自净能力就会大大降低,导致水体的富营养化。其次,水库中被淹没的有机物在分解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并排放到大气中,形成温室效应。在加拿大,曾经有一个淡水研究所对两个大型水库的研究表明,其中一座水库每千瓦小时电力所产生的温室效应方面的影响,与一个燃煤火电厂基本相等。另外,火电的烟尘和二氧化硫可以通过除尘和脱硫设施治理,而水体污染一旦发生,治理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时间则要多得多。
关于水电是不是可再生能源,同样有着激烈的争论。世界水坝委员会主席凯顿.阿萨尔博士曾在一篇论文中提及了这样一个事实:100年以来,全世界已花费了两万亿美元建造了4.5万座大坝,但是几乎所有的水坝设计书都高估了水库的使用寿命。在实际运行中,大坝寿命一般只有几十年,很少有超过百年的,而这种情况在水土流失严重的中国尤其突出。据统计,四川省每年因泥沙淤积损失水库库容达1亿立方米,相当于每年报废一座大型水库。
这让我想起了2005年我曾去过的碧口电站。它地处甘肃,由于白龙江泥沙多,因此建库之后淤积严重,库中竟长满了大片芦苇。有人做过测算,照此速度,再过十多年碧口水库便会淤满而成碧口沙库。
尽管大渡河的泥沙含量要比白龙江低一些,但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作为大渡河干流上的第一座大型水库,龚嘴电站水库库尾已经可以看见明显的沙丘。从建成后仅过20年,50多米深的水库淤得只剩下20米,库容从3.2亿立方米下降到0.85亿立方米,损失库容近四分之三。现在,龚嘴水库只能勉强进行径流发电,完全失去了调节能力,而瀑布沟电站的修建或许可以减缓它的淤积速度,延长它的使用寿命。
云中的电站
贡嘎山南坡的田湾河一直是我想去的一个地方,但我从来没有想到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接近它。
多年前,一些喜欢户外活动的朋友告诉我,田湾河值得一去,与海螺沟相比,除了没有大冰瀑布,其他景观如温泉、瀑布、森林、冰川都与海螺沟不相上下,而且还有人中海、巴王海两个高山湖泊,是贡嘎山最为秀丽的高山湖泊景观区和保存最好的原始林区。
田湾河处在石棉和泸定之间,多年前,曾有两支大军来到过这一带。太平天国的石达开由于松林河和大渡河水暴涨而喋血安顺场,因而未能领略这一带的迷人风光;一代伟人毛泽东最终跨越了泸定桥,但也由于军情紧急而无心欣赏。从石棉安顺场沿大渡河上行约50公里,河水在这里有一个超过120度的奇特大拐弯,田湾河就在这里汇入大渡河。
沿新修的公路由草科前行不远,就看到了巨大的施工场面:一条条开掘隧道的弃渣从高达七八百米的原始丛林中拖出一个个泥石流带,公路两边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婉转的鸟鸣,但那从云端中挂出的一个个土黄色的“条幅”告诉我,田湾河两侧的山体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在路边一个较大的平台上,我看到一个储存引水管的临时场地,直径约3米的压力钢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背景就是碧绿的原始森林和从悬崖上飞流而下的瀑布,给人的感觉特别强烈。
从界碑石到人中海,看到的场景更让人触目惊心:环河河口曾经气势磅礴的猿人瀑布,因为上游施工造成泥石流下泻而被堵塞,只剩涓涓细流,那瀑飞雾涌的景色早已面目全非。当我来到人中海时,这个曾被驴友誉为“深闺佳人”的高山湖泊已经是遍体鳞伤:湖滨的草地已被泥土覆盖,围绕着海子原本葱郁的原始森林被挖掘机铲掉了大半,露出灰色的土层或岩石。当我站在湖边时,推土机和载重汽车正在一层层堆砌和碾压坝体,大坝雏形已现,眼前的景象让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曾经的风景名胜区联系在一起。
我沿着人中海的右岸来到施工便道的尽头,一个高约5米的隧道正在顽强地向巨大的山体内部延伸,长长的金属排风管道耷拉在洞口,呼呼地喘着粗气。
同样喘着粗气的还有来自四川石棉县的王明清,当我来到他面前时,他正在给翻斗车换爆了的后胎。这里海拔已经超过3800米,高海拔和低气温让他的鼻子在干这种重体力活时呼呼地冒出白汽。
“你是来旅游的吧?”想不到王明清会主动和我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看到从外面进来的人了。
“是啊,”我点点头,然后指着那个洞口,“ 你在这打洞很久了吧?”
王明清扔下手中的撬棍,直了直腰,喘口气然后说,“没多久,刚打了一年,还要打4 年。”
“这个洞很长吗?”
“哦,有点长啊,”王明清抬起头习惯性地眯缝了一下眼睛,“8000多米吧,从巴王海那边引水过来发电。”
王明清说,与人中海一山之隔的巴王海也将筑起一道大坝,然后将巴王海的水通过隧道引至人中海,增加人中海的蓄水,最后将利用田湾河2000余米的高落差形成3个梯级电站,通过76万千瓦的机组输出强大的电力。
站在人中海前破败的观景亭里,我看着远山近水笼罩在一片烟雨中,虽然备受摧残,但那湖滨美丽的红杉林还是透露出她往日的风韵。当人中海前60多米高的大坝筑起来时,不仅这一切都将消失,人中海尾部的大片的草滩也将不复存在,牛羚、马鹿等珍稀动物只有远走他乡。最令人担忧的是,不仅巴王海一带贡嘎山南坡仅存的大片原始森林将在劫难逃,而且巴王海至金窝这一段的田湾河也将断流形成干谷,这些不可再生的原生生态系统将毁于一旦。
人中海、巴王海的大坝工程都位于贡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和缓冲区内。按照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管理条例,在核心区是不允许建设任何大型工程项目的。据报道,2003年8月,田湾河电站曾经由于没有通过合法审查程序就开始进行施工而被叫停,但令人惊讶的是,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田湾河开发项目又得到了“发展是第一要务”的肯定,并且顺利地完成报批手续而复工。整个田湾河工程将在2007年底全部建完。
在发展经济和保护环境的权衡中,天平终于倾斜了。当一个个水电项目要论证、要上马时,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以及原始森林和濒危生物保存栖息地等等,都会被迫作出让步。
晚上我回到草科乡,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温泉度假村,可整个晚上就几个人来这里住宿。
“这里这么好的温泉,怎么没游客来呢?”我问服务员。
“以前很多人呢,不过今年游客越来越少了。”
“是因为修电站吗?”
“那你认为还会有其他原因吗?”服务员头也不抬地反问我。
我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的月亮,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着度假村旁边一个新修的豪华宾馆。那是田湾河电站的业主用于内部培训和旅游接待的,不过还没正式启用。
我想,也许电站修好之后这里的旅游业还会继续开展,仍然会有络绎不绝的游客来这里休憩和游玩,但以前的田湾河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正如天上的这弯月亮,虽然明天也许它会照样升起,但已经不是今晚的月色。
争夺最后1公里
目前,中国百分之七十的水电资源集中在西南地区,而四川省因拥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资源独占鳌头。与能源产出地相反的是,我国电力的消费地则主要集中在珠三角、长三角以及环渤海等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因此,“西电东送”自然成为解决东部地区电力紧张的重要途径。
按照规划,“西电东送”将形成南、中、北三大电力输送通道,而大渡河恰恰就处于中部通道中最重要的位置上,其良好的地质和地形条件又让它成为水电开发的风水宝地。
从龚嘴电站一直到脚木足河和绰斯甲河交汇处的大金川双江口,大渡河基本上是在长达500余公里的峡谷带中穿行,中间只有一些稍微开阔的宽谷。作为岷江最大的支流,大渡河高达4000多米巨大的落差使它成为四川西部水能资源最丰富的河流之一,可开发容量约2340万千瓦。
在石棉县挖角乡,由于大岗山电站的修建带来大量施工人员,这个地处荒僻的小镇空前繁荣起来,餐馆、录像室、发廊、歌厅鳞次栉比,颇有些当年美国淘金热时西部小镇的风情。
来自湖北荆州的文新山在这里开了一家餐馆,从三峡电站开始,他先后在贵州构皮滩、云南小湾待过,随着一个个电站的开工而迁移。
“一个水电站的修建少则三年,多则十年,为什么你要这样频繁地换地方呢?”我问。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文新山嘿嘿一笑,“每个电站总是在土建的时候人最多,比如说大岗山现在有两千人,等到土建完成时,可能就只有几百人了,那时生意就不好做了。”
“那你下一个地方去哪里呢?”“长河坝,那里已经开工了,反正大渡河上电站多的是,我这几年就在这条河上了。”
文新山的计划并非没有道理,当我顺河而上时,发现几乎每一个峡谷都在筹划新的电站,丹巴、猴子岩、双江口,一个个坝址正在勘测之中,来自四川、河北、甘肃等地水电设计院的施工队伍正在紧张地打着探洞,大渡河的全面开发已经进入高潮。
从2003年开始,特大水电投资项目也开始向民资开放。水电站建设虽然投资大、周期长,但其建成后优良的回报与稳定的收益也吸纳了大量民间资金涌入这个特定的领域,有人把这场投资水电的风潮形象地比喻为“圈水运动”。在水电资源开发一个少一个的心理驱使下,各种资金对西部水电资源的抢占瓜分已到了被称为“最后一公里”的境地。
在中国西部的各大江河中,岷江因靠近大城市而成为最先被“榨干”的河流。由于干流已被国有资金开发殆尽,民间资金纷纷涌入支流的开发。
黑水河是岷江的一级支流,当我来到一个叫四板沟的地方,发现一个小水电站正在紧张地施工,就连国庆节这样的大假也没有休息,工人们照样加班赶工。来自重庆荣昌的包工头张大姐说:“要赶在明年发电。”据她介绍,这个电站装机容量是2.4万千瓦,投资大约是两个亿。根据业内人士的测算,如果建成发电,年投资回报大约可以达到15%,除去运营成本与资金利息等费用,大约在10年之内就可收回投资。
大渡河无疑会步岷江的后尘。按照22个梯级电站的规划,未来的大渡河会如人工渠一般地温顺。沿河而下,是一连串明镜般的长湖与大坝。如果按大渡河总长度1062公里计算,待这22个水电站全部建成之时,平均约48 公里便有一个水电站。如此高的水资源利用率,基本上已经把大渡河的每一滴水都变成了电。
水电的全流域无节制梯级开发,从其项目投资角度看,每千瓦的投资和火电等相比较可能是最“便宜”的,但它可能由于破坏了流域的生态环境而导致更加巨大的经济代价和不可逆转的生态灾难。如果我们仅仅推崇“技术经济最优”的工程目标,那么西部水电大开发将可能演变成西部生态大危机。
横断山脉的南北向峡谷原本是印度洋和南海水汽向青藏高原渗透输送重要的天然通道,这些建造在深山峡谷上的水库大坝,对下游水汽向上游的输送形成一道道人造的门槛,其产生的风阻效应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与砍伐森林类似,都可能导致水资源的萎缩。以岷江上游干旱河谷为例,梯级开发已造成部分河道断流,使干旱河谷更加干旱。
河流改道,湖泊人造,生物变迁……中国西部的河流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动,而这一切我们似乎必须适应。
在通往龚嘴电站库区的狭窄公路上,一辆准载3吨重的农用车由于拉了20多吨矿石而断了半轴,瘫痪在路上,另外一辆同样超载的矿车在超越时压垮了路基而歪斜在路边。道路中断,几十辆车子被堵在公路上动弹不得。
“需要帮忙吗?”我问。
“没事,”司机头也不抬地说,“我随时带着配件。”
两个小时后,新的半轴换上去了,道路终于通了,有人抱怨断了半轴的司机不该超载。
“不超载赚不了钱,”司机也满腹委屈地反驳道,“再说了大家都在超载,我为什么不能呢?”
司机的话也许不无道理。高速发展的经济已经让中国的生态环境极度紧张,无论是东部还是西部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大渡河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