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忧伤
一个城市的魅力,在于有一群人在伴随它成长。解读城市,乃创造城市。
·街道
当代城市的街道留给人的印象和记忆,就是车流、人流和广告之海。
既是街道,就应当让人感知到自己的脚步的节奏,或舒缓或急骤。并且,在一定的视野范围中,某些标志性建筑或熟稔的、亲切的场所在等待着你。街道两旁有女人愿逛的商店,有男人愿意寻找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容纳足迹的场所。购唇膏的女人记得唇的印迹,找女人的男人也记得香吻,但脚步之痕是隐匿的。人们不记得自己的脚步,街道就失去了大部分意义。
街道的意义就这样消失在选择的骚动之中,安详而静温的拐角处交换语言和思想的游戏似乎从未发生过一一思维存在的场所消失,即使对于实用性的街道空间,也失却了存在的底蕴。
于是,步行街的概念在城市规划中频频出现,只是城市的男人们不愿意离车移步,而宁愿逗在空调小车上,等待妻子或情人步行购物归来。
城市的生活性街道有如居住的多功能客厅,小餐馆、小店铺紧挨着联成一片,停车、用餐、购物、聊天等多种活动同时发生。这里体现了城市的活力。每当凌晨两点路过这等地方,一堆男人在喝啤酒侃大山,我不惊叹如此多的男人今夜躲在妻子的约束之外。午夜过后静悄悄的城市有如坟墓,好在我所在的城市的午夜是活泼而美丽的。一个城市可以没有职业思想家,但午夜仍在街上闲逛的男人,一定离思想不太远。
美好的街道是这样的:20-30米宽,500-1000米长,临街建筑2-3层高,建筑界面柔和,有凸凹,可以容得下一个餐桌或石凳,有不超过6米高的雕塑,花木扶苏,石材铺地,有酒吧、咖啡厅和沙龙,沙龙里有才貌出众的女主人。说起女主人,就让人伤心地渴望。
·广场
广场是干什么的?几十年来,我们习惯了万人集会批斗××人的政治性广场;几百年来,我们依稀记得将犯人袅首示众的刑场。前者让我们狂热,后者让我们冷漠,总之是偏离人性的成份太远。如今开会报告用不着众人均"到场",枪决犯人也不宜张扬示众,那么,广场用来干什么?
在许多人心目中,广场是一个城市的脸面,似乎城市脸面贴在建筑物立面上还不够,还要铺装到水平的地面上。于是,在城市干道或过境公路边设广场的做法大行其时,或者含蓄一点的,设一个市政广场,即在政府主要机关大楼前设一个类似天安门广场的空旷空间。 而市民广场,才是广大居民的真正需要。工作之余的闲憩,人们希望在商业街和居住楼密集的地方有直人的广场。尺度不要大,做工要精致一些,层次要丰富一些,有个人自娱自乐的表演性空间,有静坐遇思的空间,有儿童游戏场所,也有适合残障人士通过的各种辅助设施。
中国人出门就喜欢看热闹,围一堆人看蚂蚁或看怎样做人血馒头,没的热闹就更喜欢在家里逗着,而不习惯于广场上的公共空间,所以每一个城镇都在挤下每寸土地盖住宅楼,而舍不得留下一星半点空地做市民公共活动的广场。
曾几何时,广场成了一个纯粹政治性词汇,它令人想起法国启蒙运动以来的广场和街垒战斗,想起白宫前广场上的游行示威,想起天安门广场上的一轮一轮风暴。近年来,一帮温柔善良的文人在倡议建设市民社会,作为硬件的市民广场,可进入了他们的议题?
广场是市民的,同时也是培养市民的。广场是除办公室、影剧院外的重要公共场所,市民的素养在广场上醇化。广场的公共性,决定了它需要优雅的举止、优美的言辞,同时它容纳了与私宅密室的密谋私义有别的社会公义。市民广场能培养出真正的有判断力的公众,而不是平时唯唯诺嘶、乱时一呼百应的盲目大众。
市民广场的布置要亲切、要多层次多中心,不宜设计成集中的同心圆式的格局,更不能在圆心上设立一个神坛一般的偶像雕塑。市民广场是人们身着便装随意游冶的地方,它将鼓励人们对于公共空间的自觉。
·城市标志
城市标志以其实体而承载了精神的、象征的、审美的内容。北京的天安门--古都、端庄厚重、正大光明、稳定团结、均衡、权威……
上海外滩--洋场、新锐典雅、商业繁荣、自由、和谐、多元共存……
深圳的标志泥?未来的水晶岛?还是现在的地王?
西方有许多历史名城,经过漫长的中世纪累世经年建立的教学就成为历史积淀的城市标志,伴随着那些标志物凝聚了持续不断的人文精神的传统。从城市发展史来看,也不是哪一个君主或城邦主说要建一个标志性建筑就能建起来的。
所以,深圳暂无标志性建筑--再过五年有没有?未必,再过五十年呢,或许会有。 那么,现在人们谈论城市标志的意义在手,人们希望有更多的个性的建筑出现,好让人们记住它在哪条路边以成为心理地图中的星位,并以此而记住整个城市。这种要求并不奢侈,也不包含长官意志的大一统,是平朴的民众愿望,值得城市设计者和政府共同来实现。 标志性建筑的审美象征性应该纯粹而富于建筑性,比如广州的五羊或丹麦的美人鱼,就因为过于具象,总显得不够纯粹,不够力度,因而标志性就不强。而如巴黎圣母院、悉尼歌剧院、北京天安门、上海外滩就要纯粹得多,因而更容易进入记忆。
倘若一个城市的人追求的象征,是如观音菩萨或财神爷崇拜的那种象征物,或者一定要体现什么宝什么贝的,只能说明这个城市的人心胸狭窄。实用而庸俗,对线条、抽像体块的漠然无知,说到底,乃审美力缺乏。
·园与苑
人们对公园的认识己经够多,公园是城市的肺,是新鲜空气、阳光和水体景观的汇聚之所,公园是城市人工环境中的自然。
但深圳的公园,似乎主要地是因为儿童而存在的。房地产业蚕食着公园绿地,只是孩于乞求的目光下,成人们才留下了那星星点点的绿地。成人们中的男性大多去了歌厅酒肆夜总会,性感女人成为他们陶醉的大自然,家庭主妇则和孩子们一道在家里看电视,稍为奢侈一点的妇女,就到美容院一方面做面子,一方面看自己。公园成为真正的奢侈品。
公园里应该可以跑步、打球、放风筝,做以上活动时,不必如高尔夫球场上的贵族们那样身边跟着球童,公园应该成为成人们每日的需要。问问深圳的男人们几时逛过公园吧,他们逛公园的次数肯定不如情人的个数多,这样的一群男人可以规划、设计、建设出好的公园来?
但是与公园相类但历史渊源不同的另一种形态的城市空间--"苑",则似乎得到了充分的重视。"苑"起源于古代王公贵族的郊野游乐场,它的当代形式就是世界之窗、中华民俗风情园之类门票奇高的旅游景点或高尔夫球会之类贵族俱乐部,虽然不再打贵族牌,但深圳的百万打工者是难得一睹其尊容的。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这道理我懂,但城市应该有容纳所有人,成为所有人的需要的公园,这道理谁懂?
一个平和的、平民的、平等的现代城市,不应该有充满歧视性的公共空间,无论这种歧视的政治的、经济的、种族的、阶级的、性别的解释是如何头头是道,这种歧视本身是野蛮、封闭时代的残存物。
·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文化宫及其他
这些事物,似乎是市场经济运作中的"多余物"。
人们知道维护和建设市场经济的政客和学者的重要,却难以理解这样的政客和学者倘若没有进出于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和文化宫的习惯,将会是一头没有人文理念的怪兽。那样的政客和学者将会在今天提倡市场经济,而在明天拥护极权主义。
博物馆的传统,让人明白历史与风俗:
图书馆的传统,让人求真:
美术馆的传统,让人审美;
文化宫的传统,让人学会欣赏文化的差异,学会宽容。 ……
所谓人文,并非一种主义,倒不如将之归于这些可爱的"多余物",这些"多余物"最终会成为人类仅有的东西,倘若有终极价值,它们就是终极价值的陈列馆。
更重要的,这些事物不应该用来装点城市的门面,不应该成为如今般心窄气短的样子,一种雍容大度将从"多余物"中酝酿成型。
·机关大楼
深圳的政府机关大楼,比之内地己有许多改进,如少了衙门气,多了些亲切感,但是仍旧让人感觉到它们的威严与傲气,人民政府,处在人民之中,要那么威严干嘛?
这么说吧,政府大楼应该庄重,但不要庄严,更不要威严;应该亲切、平和、透明,而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侵犯。封闭一统独立于城市,应该体现公正、公平,但不必强求形式对称;应该有良好的朝向,办公室应该有充分的采光。通风和良好的户外景观,但不应去讲求风水的龙脉一一、"左青龙、右白虎"无非是要弄成一个位居龙位、威慑四民的官府气象,都二十世纪末了,那种假模假式唬谁呢?据说广东沿海某市府竣工后,风水师言其风水不利,该市府便另择风水宝地,大兴土木。如此愚行,恐怕也不是天方夜谭,而是有一定的现实性和普遍性,多少官员正想依例而行。可见,现代政府的建立,远比人们想像的艰难。
从另一意义上来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民间流行的风水迷信,与官府衙门气,其内在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
每个城市居民不妨面对那些装腔作势的机关大楼反思一下:一定要威势赫赫才会赢得尊严吗? 政府的尊严,来自良好的服务,只有真正履行公仆的义务与责任,才会有令公民感动的尊严。因而,政府的尊严体现在每个公务员的行为之中,而不在办公大楼的形式的尊严。
·大学之气象
世界上一流的城市中,未必有一流的大学。但拥有一流大学的城市,一定是让世人份外尊敬的。
一流的大学所在地,一定有一流的校长、一流的教授和一流的……
陈希同当北京市首长的时候,北大和清华也是优秀的,大学有其自身的传统,大学的学术源流,可以在政治之外,而北大和清华之所以还够不上世界一流的辉煌,正是因为她们还远远没有独立于政治之外。当然这样说未免偏颇,中国的大学中有太浓厚的古代大学传统,现代的大学制度还远未成型。即使如北大的所谓自由主义传统,更多地流于轶闻趣事。而未形成人文制度、学术规范和学术成就。
说大学,乃是为了对比深圳这座城市中的缺憾。
一群拓荒牛来这里开恳,建设了偌大的建筑群,大学和大学教授来这里似乎只能做客。看那主人财大气粗,看那高楼起,看那精神大厦难得建,心中好不优伤。
深圳的职业教育得到重视,与社会的一般取向是吻合的,但办大学的气度和眼光,则只有俟诸来日。
房地业产生了多少多余的住宅,多少个亿的国有资产傻傻地在土地上等待,而大学、博物馆这类"多余物"真的如此多余吗?
·艺术家
正而八经地谈论艺术家也许会成为贫乏时代的时宜,而我更欣赏那种介于艺术家和普通人之间的人,他们好动,想表达什么,想探索普通人内心深处的情感,他们不满足于城市的平庸。
历代社会的艺术家是那种游牧式的四海为家的人,即使身居一地,心灵仍在游荡。世界也许不因为他们而发展变化,但他们是因为世界之成为世界,是为了探索人存在于世的意义而生的。
我敬重那种人,是因为他们虽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值多少钱,但知道其作品的真正价值。 这种人,内心极为痛苦而孤独,死亡时刻在追随着他,他在城市中不合时宜,却在权力之外,在金钱之外,甚至在爱情之外,构筑自己的精神家园,因而成为文明社会的共同财富。
深圳人会容纳这样的人群吗?也许会的。
至于那些志大才疏广告人,那些故作风雅的艺术投资者和艺术保护人,也许会成为深圳的永久住户,但在艺术史上,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我说的,仍旧不涉及那些正而八经的"艺术家",而是一种新型的人,与新型的深圳一道成长的人,这是我对深圳和那些人的希望与祝福。
·城市史
在深圳,少有人注意历史,更谈不上城市史。
然而,有人在这里生存奋斗过,有人会在这里死去,有价值的痕迹会谱写城市的历史。 城市史作为一种意识,会构成至深至诚的底蕴,即使流行歌曲唱罢,"花谢了。人去了、楼空了",一种恐惧,会笼罩我。
城市史的意识,将城市中的泡袜吹灭,让浮躁的心灵沉静,沉静中的激情,转化为想像力,想像力转化为创造性行为,最终谱写出有价值的城市史。